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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一回,几人自去各自房中净手换衣。
领着两名宫女服侍幼箴净过面,玉霞便将发髻打散另梳。
端坐镜前,幼箴却是心浮气躁,偏偏眼前几名宫女围了自己忙忙碌碌,心中更觉不耐,便吩咐玉霞只在发顶结一根辫子,又命人取来一套祁装与珊瑚配饰。
玉霞接过一条织锦抹额,上头缀了白果大小的一粒红宝,轻声叹道:“话说起来,殿下与储妃娘娘当真是投缘。”
在旁便有宫女接笑道:“但凡咱们殿下开口,储妃娘娘便没有不应的。”
幼箴瞧一眼身边的衣物佩饰,俱是燕初所赠;而玉霞手中的红宝抹额,极为贵重,想来亦是燕初随嫁的心爱之物,只因幼箴随口一句称赞,那燕初二话不说,当即送与幼箴。
“你们也不必替她说话,我不恼她了就是。”幼箴叹道——时日不多,幼箴已然瞧出这祁地来的太子妃率性大气,身为新妇,却毫无小儿女的忸怩作态,甚合幼箴的脾气,二人相处极为融洽。
而当日燕初将箭对着阿七,只有宸王府的侍卫在场,想来暄已将此事悄然压下——幼箴心内愤恨又疑惑难解,至此与燕初结怨——如今回想起往日二人和睦,恼意便也淡了几分。
“上回我还说咱们这儿的斑翅伯劳与她们祁地的不同,”幼箴吩咐道,“若今回捕着了,你记得给东宫送去。”
“是。”玉霞不知幼箴暗藏心事,不禁又笑道,“殿下吩咐得倒早。”一面说着,打眼瞅了瞅幼箴的神色,却见她怔怔瞅着铜镜,恍若未闻。
此时文琪景荣已各自换了骑装过来,恰有宫人带回宸王伤重,无法成行的消息。幼箴一惊,这才回过神来,火急火燎追问一番。
那宫人原就不知转了多少转的信儿,半道上听来,此时被主子连番急问,心下便有些瑟缩,跪在当厅话也答不利索,只说听闻起病甚急,众御医束手无策,今晨宁亲王亦已返城;又道昨夜似是有了起色,消息真与不真,却不牢靠。
幼箴顿时没了主意,不知是忧心暄的伤势,抑或生怕见不着阿七——咬牙恨道:“蠢材!你且说谁报的信儿,我自去问他!”
宫人这才捋顺了舌头,惶惶答道:“奴婢在围场上遇着户部卞大人的四公子——”
幼箴将要发作,却被文琪拦下,又听文琪问道:“卞家公子现下去了何处?”
那宫人赶忙回道:“瞅着是奔缊岭南坡去了。”
幼箴闻言,片刻亦不肯等,立时带了人往缊岭去。
文琪景荣虽装束齐备,骑马无非应景而已,尚需侍从牵缰引辔,如何追得上幼箴!二人只得另备了马车跟在后头,不多时就眼见着幼箴绝尘而去。
景荣有意寻了简容问个究竟,却找不着由头独自离去,少不得跟着幼箴文琪同行,满心焦急,面上也只得强作镇静。
二女不好直议宸王的伤病,而卞家与司徒氏说来亦有姻亲,文琪便道:“卞家公子不去别处,偏偏往缊岭去,倒也怪了。”
既是围猎,受邀前来的世族男女多赶往山南水北的围场;而缊岭正是上陵北侧主峰,南麓花树茂盛,赏花犹可,却并非射猎之地。
景荣心思早不在这上头,淡淡应着,手中帕子已被攥得微潮。
此时马车忽而驻下,又听几匹马接二连三,嘶鸣不止,众人一阵忙乱。二女不明所以,文琪因问外头出了何事,便有内监回说一匹辕马不知何故磕坏了蹄铁,唯恐不测,请二人先行下车。
文琪与景荣只得往道旁树荫下等着。可巧树下立了一方上马石,早有宫人拿帕子拂净了。二女谦让一番,景荣便道:“我骑不得马,稍后到了山上,必要寻个去处歇着,你倒要好生照看幼箴,这会儿还是先歇歇脚吧。”
文琪便不再推让,与景荣一坐一立的说话儿,等人另换了马来。
此间离围猎之处尚远,若往围场去,亦不途经此处,故而周遭山道甚是僻静。四下打量一番,文琪将帕子拭着鼻翼上的薄汗,向景荣道:“这上马石放得倒巧,难为他们想得这样周全。”
“前些时日我与幼箴来过一回,”景荣道,“倒未曾见过这些石头。”
侍立一旁的,正是青菂,此时便笑着低声道:“这些上马石,还是容少爷提议安放的,姑娘竟不知么?”
景荣睇她一眼,“多话!”
青菂怯怯闭了嘴,向后缩了缩身子。
声音不大不小,偏偏被文琪听了去。文琪附在景荣耳边,悄声笑道:“这丫头说得不差,你别唬她!太后近来也常说,数起孙辈里头,简容便是出挑的。”
“快休这样说!”景荣似笑似恼,“我们小家小户的,可当不起!”
“你我二人厚密,我才这样说。”文琪仍是悄声道,“不说君臣之别,单以长辈的眼光瞧去,容哥儿比他们兄弟几个,自是不差什么——”
景荣此时并不知晓赵暄拒婚一事,听文琪提及皇族中的男子,心生赧意,有意将话绕开:“既这么着,我便求了母亲,明日便往司徒将军府上提亲去。到时你可别不依!”一面说着,抬眼却见一队人马缓缓行至近前。
山路被幼箴的四乘马车堵得满满当当,来人停在车后。为首的男子眉目清俊,墨发玄衣,身下骑了一匹白蹄栗马。
景荣文琪原本只当此处绝少有人路过,此时回避不及,难免心中大窘。
男子亦觉意外——面上却波澜不惊,立时下马,上前先向二女行礼,继而问过随行的内监,命人仔细查验车马,又吩咐侍卫往就近的行馆牵马。
文琪将眼望去,见他虽是戎装打扮,偏偏生就一双桃花目,唇间一抹轻笑似有若无,却不觉唐突,言谈举止亦是说不出的倜傥闲适,温润谦和。
此时男子已向二女作辞,抬眼之时,眸光正巧触到文琪的视线——见那文琪仍旧端坐石上,当下淡然一笑,随口说道:“青石寒凉,姑娘莫要久坐。”言罢上马,带了一众侍卫离去。
若放在平素,此番相遇难免有违礼制;而如今既是围猎,大可不必拘泥这些繁文缛节——文琪暗暗安抚自己,面上却仍是沁上一层红晕,将帕子轻轻按着鼻尖,心中竟生出一丝忐忑——天这样热,颊上敷的薄粉总觉不够匀净,方才在他跟前,可别晕开了才好!
一行人已然走远,见文琪犹在愣神,景荣饶是再娴静的性子,此时亦忍不住促狭道:“方才我瞧着姐姐与‘紫麾将军’投缘,不妨向幼箴讨了来,自己养着——”
文琪立时敛了心神,分辨道:“我是想着,如今宫中上用的脂粉,怎的还不及先时官用的?这才敷上多大会儿,倒有些花了!”
景荣便道:“咦?方才我说什么了,姐姐倒扯起这些来?”
文琪一时语塞,恨恨横了景荣一眼。
景荣宛然一笑,适时打住。
举目四望,山间林木繁茂,蝉鸣阵阵,与城中景致自是不同——文琪轻叹道:“若不为着追幼箴,倒不如绕过山去。屏湖桐花开得正好呢。”
一面说着,遥遥望见山腰处一名戎装护卫骑马疾驰而来,身后另牵了一匹辕马。文琪赶忙起身,与景荣坐回车中。
待那护卫将马交与随行内监,文琪便向窗外轻声道谢:“有劳将军。稍后还要烦请将军替我二人谢过苏将军。”
那护卫是一名从五品的校尉副官,先是从容道声“不敢”,又道:“前方山路难行,苏将军特命在下护送二位往缊岭去。”
见文琪垂目不语,景荣便隔了帘子细声道了句“多谢”,稍后又问道:“苏将军可是今日当值?”
护卫便答:“将军今日并无公务在身。想来只是得了闲暇,眼下许或往后山屏湖去了。”
文琪听闻此言,蝶羽般的双睫微微一闪。此时前头车马便开始缓缓前行。
回头再说那阿七,此时一身卞府家丁的装束,困得无精打采,骑了白马二狗,随卞四进了一处山坳;沿着狭长山道一路穿行,另有三五名侍卫远远跟在后头。
行至半山,林木渐密,骑马已十分不易。卞四稳住马,回身笑对阿七道:“少钦让你歇一日再来,你却不依,如今吃不消了吧?”
阿七懒懒道:“早也要来,晚也要来,赶早不赶晚——”
修泽不告而别,阿七始料未及。而修泽究竟有无替赵暄诊治,阿七也不得而知。无论修泽,抑或赵暄,竟是不约而同——对她拒之不见。
临行时原要问个明白,不料亓修泽早已不知去向,而灵娣亦按着暄的吩咐,只说“殿下未醒”,生生让阿七吃了一回闭门羹。
阿七既恨且恼——恨那赵暄辜负自己一番心思,又恼他自作主张。而想起修泽,必是不曾替赵暄医治;否则依着修泽的性子,言出必践,即便身陷囹圄,只怕也有手段将她带回陵溪,非替他试满了三年的毒方罢。
直恨得心口隐隐作痛,阿七只是咬牙,却不肯细想——若要细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不肯见她,无非让她离去之时心存不舍;可她阿七岂是优柔寡断的女子,割舍不下一个男人的情意!
卞四见阿七面色恹恹,便吩咐随从驻下马来,向路边稍事休息。
阿七连日不曾好眠,加之箭伤初愈,便也不再逞强,向林边一段朽木上坐了。随从之中立时有一名少年跑上前来,递上水囊。
阿七只瞧了少年一眼,不禁叹道:“让我嘱咐多少回?照看好你自己便是,不必管我。”
少年却似懂非懂,只管凑近阿七脚边,席地坐下,面上带着甜笑——正是将将被接回宸王府的索布达。
卞四坐在一旁,忍不住揶揄道:“这祁女与小公子亦是萍水相逢吧?小公子的手段,实在令在下自叹弗如!”
阿七接过水囊,干干笑道:“好说好说。”
卞四轻笑一声,吩咐侍从取来一席蒲草软垫,示意阿七坐着。
阿七满脸尴尬,一面叫索布达拿去坐,一面对卞四道:“先时我在外头,水里草里也坐过,哪就这般娇气了。”
“此一时彼一时,”卞四笑得颇有几分古怪,“先时如何与我无关,如今若在我手里出了闪失,却是万万不可——岂不毁了我卞四行事百无一疏的名声?”
阿七听出弦外之音,心下沉了一沉,冷声讥诮道:“想不到卞兄的名声,竟是‘百无一疏’!小弟受教了。”
卞四折扇轻摇,面上似笑非笑,“我卞四恶名在外,还不全仰仗你家王爷!你倒不如讥讽他去!”说着唰的一声收了扇子,探手将扇柄挑起索布达的下颌,“你家公子哪里比得上我?姑娘倒不如跟了我去——”
索布达随布苏住在宁王别院这些时日,倒学了些衍国女子的矜持,此时别过脸颊,嗓音生硬,用衍语说道:“湖珠,只跟着公子。”
阿七返京之后曾问过赵暄,“索布达”在祁语中原是“珍珠”之意,便替这祁女取名“湖珠”。
卞四亦不理会阿七在旁横眉冷视,失笑道:“好丫头,你主子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死心塌地?”
见卞四言语轻佻,阿七终是冷冷道:“公子与我调笑便罢;祁女心性纯良,莫要玷污了她。”
不过为着一个侍女,又是异邦女子,阿七面上却是神色凛然——卞四微微一怔,不觉敛了笑意,一顿闲话扯开:“来时少钦特为交代领你往缊岭去。只可惜南麓油桐已过了盛花之期,倒不如另一个去处。”见阿七和缓了脸色,卞四接着道,“岭北谷底原本有几处泉眼,如今汇水成湖,人称‘屏湖’。山北较此间节气晚了半月有余,正是赏花之时。”
山野间暮色渐起,一叶蓬舟无声划过有如平镜般的湖面,涟漪轻荡,搅碎一汪映在水上的卷舒烟霞。
几名戎装男子围坐湖畔——一名生得熊腰虎背,阔额圆腮,正将火箸拨着余烬未熄的松枝;另一名身形瘦挑,细薄脸面,双手执了壶,斟满苏岑面前的犀角杯。
“恁大一片林子,巡视下来,马腿都遛细了一圈!”只听拨火的男子骂道:“本就不是大爷分内的差事,偏偏指派给大爷,他们那起孙子倒在前头逍遥快活!”
“上头吩咐的,安心接了便是,抱怨又有何用?”苏岑淡淡说着,丢开手中串鱼的签子,将酒一口饮尽,“后山一向少有人来,既是陆兄当值,天色又晚了,需得多加留意。”
“若不是陆老爷子腿勤,这随驾扈从的差事也轮不到你佐卫将军!”瘦挑男子将手转着架上的烤鱼,口中揶揄道:“凭你这腌臜货色,洗净麻好拿金托盘装了,也没谁家姐儿肯接!倒不如猫在此处,保不齐哪位侯府千金不小心栽进湖里,被你一把捞了去,岂不便宜?”说话的男子,姓裴名邵,亦在军中领着闲职,与佐卫陆元奎皆是世族子弟,此二人同苏岑亦算交好。
陆元奎闻言先是笑骂,又道:“老子自个儿栽进湖里,也等不着姐儿来!”说着抬眼却见苏岑轻笑一声,竟似要走——忙将他拦下,“哎——且住!我另带了两坛好酒,还不曾拿出来呢!”
裴邵跟着笑劝:“非但有私房酒,且有体己话呢!”
苏岑不置可否,只淡笑道:“酒便罢了——莫要多饮误了正事。”
陆元奎挥手谴退侍卫,压低声笑道:“裴少说得不错,正经有几桩事,禁中、东宫、宁王府,不知你要先听哪一桩?”
见苏岑沉目不语,裴邵便道:“宁王破晓返京,先说宁王府吧!我听京中带回的消息,只道宸王起病甚急,被宁王责打不过是引子,想必不知何处招了风邪,太医唯恐是时疫——诸位且想,而今风调雨顺,又非阴阳失位、寒暑错时,何来时疫?”
“哎呀,”陆元奎带着三分酒意,似是头脑不太灵光,此时抚掌叹道,“如此说来,昨日他们所传倒是真的?这小王爷空有一身富贵,眼下竟性命堪忧!”
“院判陶大人说得隐晦——即使缓过来,也是元气大伤,往后便如废人一般。”裴邵细眼一眯,冷笑道:“独子命悬一线,宁王不过撇了几滴假泪。如今返京,恐怕亦不是为着此事——宁王原本只带了侧妃来,这不,昨晚王府家丁来报,说正妃小元氏将将诊出了喜脉。”
苏岑忽道,“裴兄果然消息通灵。”
裴邵将眼望着苏岑:“但听兄弟一言——此番宸王不好便罢,若是好了,这浑水也趟不得。”
苏岑心知裴邵与太子往从甚密,有意拉拢,而他言下所指,乃是赵暄提亲一事——当下虚虚一挡:“卞家二位世兄,已与苏某说过此事。苏某心中明白。”
“除了卞四,”裴邵对苏岑的模棱两可略有不满,却也不好再劝,似是随口说道,“卞老世伯亦算教子有方。”
苏岑心中烦闷,不知如何作答,待要离去,便听陆元奎将火箸指了湖对面,口中笑道:“果然来了姐儿,裴少,今儿你的乌鸦嘴倒不臭!”
裴邵举目一眺——薄霭之中车马上的明黄幡子甚是惹眼,不禁奇道:“事先未曾交代,这会儿怎会有宫中的人往屏湖来?”
陆元奎又望了望,笑道:“大爷六岁开始玩鹰,这眼难道是白长的不成——早说不是二殿下,瞧这四乘的车马,想必是公主幼箴!”一面说着,抄起佩剑,迭声命人备马。
“若是公主,数十丈之内早被内监围满了,还劳你费心?”裴邵坐在火边并不起身,自斟自饮,嗤笑道,“带了你的人回避得远些,莫要惊了驾才是正经!”
“管他十丈还是百丈,老子且过去瞧瞧,”陆元奎双目放光,对裴邵的讥讽倒也不以为意,“不枉老子白白辛苦一天!”
苏岑也命人牵了踏雪过来,与陆元奎一前一后出了湖畔苇荡。
“虽当裴少是自家兄弟,我偏偏瞧不上他在太子跟前溜须拍马。”陆元奎因对苏岑道:“身在军中,却整日勾心斗角鬼鬼祟祟——算什么英雄!正如苏贤弟这般令我陆元奎心悦诚服,还得拳头上的功夫说了算!”
苏岑一笑置之,便要掉转马头,往山中去。
陆元奎笑道:“公主在湖边,你却往山中躲,这倒是何缘故?”
苏岑无意逗留,随口敷衍道:“过午小弟叫人在后山下了几个绊子,也不知捕到什么鸟兽不曾,心中惦念,这会儿且去瞧瞧。”
陆元奎看似粗枝大叶,实则不然,此时便笑道:“我瞧贤弟面带桃花,只怕惦念的不是寻常鸟兽,而是这山中的狐媚子吧?”
苏岑既不应承,亦不反驳,笑着抬手一揖,打马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