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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总自己开着那辆黑色越野车先走了。他本来是来看看是谁从臭水沟里把那女孩捞上来的，可是我一口咬定他就是来定，在他是不是来定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不休，他看上去非常恼火，他的恼火也隐藏在笑意中，不易察觉，这一点和来定像极了。但他怎么可能是来定呢?假如没有酒精的作用，我绝对不会如此执着，假如没有小马在场，我真想撕开他的裤子，看一看他的屁股上尾椎骨部位是不是有一块暗蓝色的淤青，像一滴蓝墨水不慎滴落在白衬衫上的痕迹。
“你不停叨叨的来定到底是谁?”小马问我。
“一个面目全非的人，”我指了指皮卡车，大罗的一只脚搭拉在外面。“你能不能开皮卡车送我去医院找那女孩?我去要我的双肩包。”
“当然可以，可是你别再唠叨那个叫来定的家伙行不行?本来你凑巧帮了九古里公司一个大忙，否则女孩淹死在臭水塘里，厂区拆除就会遥遥无期，你这次回来也算是功德无量，阮仲达准备奖励你一笔小钱，这下好了，说不定小钱会泡汤。”小马使劲把大罗的那只掉在车外的脚塞进车内，勉强关上车门，叽叽歪歪地说，“兄弟，别忘记柚子会所还挂着一笔账呢。”
“狗屁！”我粗鲁地关上车门，车门几乎要散了架，“你说的都是狗屁！什么阮仲达，什么中外合资，他不是骗子就是来定，他不是来定就是骗子，我告诉你马卵，我真想揍你一拳，你绝对是有眼无珠。”
“时总，你喝多了，”小马发动皮卡车，沿着颠菠的公路往城里开，“你打我十拳都没事，我不跟酒醉鬼计较。”
“拜托你把我拉到医院，我取回我的包马上就走，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觉得头昏脑胀，肠胃翻腾，“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啦！”
“见和不见，你我都控制不了，兄弟，你得相信宿命，有些事要根据时间来定。”小马加大油门，皮卡车像一匹躁动的小公马。
“反正我是不想见你啦！你丢我在医院，然后走得远远的。”我几乎要吐出来了，皮卡车简直就像没有减震一样，我可怜的头皮上撞了好多包，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我又付出了一个青包的代价摸到座位下面的拉杆，把座位放倒下来。后来皮卡车汇入城中的车流，沥青路的声音和颠波消失了，城市的喧哗扑面而来，令人昏昏欲望。没多久，酒精的作用让我进入梦乡。
我不知道自己在皮卡车上睡了多久，反正我醒来的时候已临近傍晚，皮卡车停在医院停车场一棵樟树下边，正对着
室的一排平房。大罗鼻声如雷，嘴角淌着涎水，看样子短时间不会醒来。小马不见踪影，假如是我也不会陪着两个醉鬼在车上枯坐半天。后来我才知道他去调逗门诊室的女护士去了，他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发现他的猎物。当我睡得像一头猪的时候，他已经成功地要到两位女实习生的手机号码。据他所说，有一位是帮我要的。他约好晚上八点请她们在一家韩国碳烤肉店请他们共进晚餐，他估计那时候八成我已经醒来，而七点五十九分刚好有人来接她们的班。在安排和女人约吃饭喝花酒这种事情上他总是把时间掐得分秒不差。当他把一切安排停当之后傍晚已经来临，停车场上亮起了路灯，病人和家属朋友三三两两在四处蹓达放风。小马把手机上拍下的两位女实习护士的照片展示给我看。
“左边稍微漂亮一点的归你，右边这个归我，你可别把煮熟的鸭子弄飞了，”小马胸有成竹地说。“虽然嘴皮磨起了泡，总算没白费功夫，你真他妈的有艳福。”
“我的包呢?”我对她们不感兴趣，“那个叫鲁予羽的女生住在哪个病房?”
“我去问过了，她也就喝了几口脏水，吐出来就好了，医生告诉我她的监护人带着她回家洗澡去了，你知道旧仓库后边的大水塘有多臭吗?医生说整个内科大楼都在掩鼻抗议，那是世界上最脏的地方，当然啦，你当年也扔了许多避孕套在里边，我知道你跟谁在那里干过，床单厂就数你一个人最阴。”小马拍了拍大罗，大罗并没有醒过来的迹像，“真他妈能睡，如果不是因为她爹，早就被拆迁公司开了。”
“你还是带我去鲁予羽家吧！我得找回我的双肩包。”
“你的破包不会丢的”，小马发动了皮卡，“再说，别人刚刚从臭水塘里出来，洗好了澡，你总得让别人歇一口气，缓缓神经。我现在送你回酒店换身衣服，你总不能穿着折迁公司的工作服去和女孩子吃饭，那样你的成功率几乎为零。”
“我还是不去的好，回酒店呆着也行，我实在没有什么味口。”再次晃动的街景让我心绪不宁。
“没有商量的余地？”小马不停换档，“我费尽了口舌，好不容易博得了两位女护士的好感，离上床只有一顿饭的距离，我好多年没有这么低三下四地求人了，你可不能临时拉稀。”
“你真他妈的死性难改！你一个人风流就够了，为什么非拖上我?你就是让一个女人洗好澡躺在我的床上我都没有兴趣。”
“莫非你的性功能已经消失了吗?我还想跟你比一比谁的时间更长——”，前面一辆轿车突然急刹，小马问候了前面驾驶员的爹妈，轿车窗外立刻伸出一根中指，人世间就这样充斥着骂骂咧咧。
我请他把大罗送到他应该去的地方，然后我独自下车去干洗店取回我的衣服。床单厂沿街一侧的门店贴满了“最后一天，当街甩卖，含泪拆迁”之类的纸条，喧哗和破败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就像一个浑身披着破布条的流浪汉。床单厂大门早闭，里面停了几辆爆破公司的厢式货车，一想到红墙和柱子上粘满了雷管，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哀伤。我的过去即将被腾空而起的粉尘埋葬，从此，拥有记忆的瓦砾将被娇揉造作的繁花所覆盖，变成你从未见过的陌生之地。
经过鲁予羽被剁掉指头的小吃店时，卷帘门拉到了只有三十四公分的高度，一道黄色的暖光映在地板上，我看不见里面的场景，到了明天，小女孩曾经的伤心之地也将被夷为平地。我加快了步伐，我承认这个布满了雷管的地方让我全身冒出了鸡皮疙瘩。我像一个被关傻了的罪犯突然重见天日一样，无所适从，费了很大劲才从夺命的喧哗中逃进酒店。
打开房门，一个女人坐在双人沙发上，仿佛等了我一个世纪的时间。
我很快就反应过来她就是当年从隧道口飞身跃下火车的小马妹妹。
“我等了你好半天了，”她的噪音完全变了，我记得她原来吐字可不是这种样子的，“自从马长军告诉我之后，我就迫不急待地想见上你一面。”
房间是用小马的身份证开的，这就能解释得通她是如何能进到房间的了。茶几上插着一簇玫瑰花，花朵红得滴血。“你不该那么破费的，我记得你从前是一个节俭的人。”
“我现在还是一个节俭的人，”她站了起来，向我伸出了手。“今晚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不是应该握一下手吗?”
我伸出右手很轻很官方地与她握了握。
“当年你真的是从两斤寨隧道口顶上跳进煤车的吗?”
“一点不假，有时候一个人有想死的心却没有必死的命。”她绕过茶几坐床沿边来，我只好选择坐在双人沙发上，空气中凝结着一丝尴尬的气息。
“后来你到了另一个地方，嫁人了对吧?”我从花瓶中抽出一支玫瑰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没有什么味道，对于玫瑰我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对于这个不期而至的女人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后来我们都去了不同的地方，我嫁了人，又离了，哥哥你呢?”
“我还是老样子，”我靠在沙发上说，“你还是忘不了小马吧?他现在倒是如鱼得水。”
“没有，我们现在只剩余亲情，”她两只手斜撑在床上，身体后倾，挺了挺胸部，这样她的肚子显得平坦一点。小马说的没错，暗色横纹紧身衣把她的丰满身体裹得双峰突起，与从前的小马妹妹面黄肌瘦的样子判若两人。“我不记恨他了，原来的我就是一傻妹子，假如我是男人我也不要。”
“我还是习惯你原来的样子，”我站起身走向卫生间，“你不介意我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吧?”
“当然不，”她仍然斜着身子，一只脚甩着高眼鞋，“我就坐着等你，我是专门上门来请你吃饭的呢，未经同意，我先到了你的房间，还怕有所不敬呢！”
我洗好了澡。本来我想躺在浴缸里泡一泡的，可是不能让她等得太久。房间笼罩在暧昧的色彩之中，难以占卜即将会发生什么。那个当年执着得可怕的女孩变成了一位神秘兮兮的妇人。当年的她清澈透明，现在我对她一无所知。
卫生间的对面是一排衣柜，我刚打开门，小马妹妹双手捧着洗衣店取回的干净衣服站在逼仄的过道上，吓了我一跳，幸好我的腰上裹着白色的浴巾，可还是让我有些尴尬。
“让我看看你的刀伤，那一年听说你挨了我哥一刀，”我只好举起手来，属于小马的成就在左肋处。
她把衣服放回衣柜，然后非常认真地用手指抚摸那条愈合得只剩一条白线的伤口，就像在旧货市场挑一件有裂纹的古董。这个请求是我从来不曾想到过的，我觉得有些事情的发展越来越不受控制。那条过期的伤口显然未能满足小马妹妹的好奇心，她漫不经心地挪到我的身后，去欣赏那些尤如抽象线条画的旧刀伤。
“我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一个男人的背。”她的呼吸像傍晚的草原吹过来的一阵暖风。就让她看过够吧，几条刀口有什么可看的，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