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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此时酒意渐浓,借着酒意,苏岑索性半真半假,敛眉笑道,“一个女人罢了——”
此语一出,只想放声大笑,好好清一清积在胸口的浊气——不错,无非一个女人罢了!想他苏岑,取次花丛,恣意无忧,何苦为了区区一个女子纠结至此?
“女人?”书禾看似揶揄,实则另有深意,“如今贤弟竟同宸王爷一般——浪子回头了么?眼看围猎将至,你二人反倒敛了往日心性,实属难得。”
苏岑道:“围猎与小弟何干?家姐在陵溪早替小弟定下一门亲事。”说到此处,胸中难免郁郁,将眼望向池心,水中芙蕖半开半拢——却听书禾淡淡又道:“这女人,莫不正是未来的宸王妃?”
苏岑顿觉心头一空,一时竟道不出是个什么滋味,百般寂寥陈滓一般自心底泛起,懒怠多言,只淡淡敷衍道:“陈兄素来察微辨末,小弟着实佩服。”
书禾心中已有分寸,轻摇折扇,对苏岑说道:“若我料得不错,这女子此时恰在宸王府中吧?孤身一人北上祁地,说来也算有些胆识。”
苏岑微怔,手中却将石桌上七横八竖的酒壶翻捡一遍,遍寻无果,当着书禾又不便发作,唯有悻悻作罢。
书禾将眼望向苏岑,面上淡笑已然尽敛,“若这女子安心作她的宸王妃,倒也罢了;怕只怕,她意不在此。”
苏岑微微变了脸色:“陈兄此言何意?小弟听不明白。”
书禾言语清冷:“终归劝不动你,只望贤弟好自为之,莫要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薄情女子,误了前程。”
苏岑拧眉不语,恰在此时,却见万儿领了两名侍女走来,布下新酒与各色茶果。
因书禾是常客,万儿略略知悉他的脾性,特为另奉了茶来。
不想苏岑却命万儿将茶撤下,自取了酒替书禾斟满:“陈兄也道独酌无趣,不若陪小弟一杯吧。”说着先将自己杯中饮尽,此时复又笑道:“原以为陈兄从不饮酒,不想当日在陵溪,却见你破了一回例。”说到此处,想起彼时初见身着女装的阿七,倒被她泼了一身残酒,心下又黯了一黯。
苏岑虽点到即止,陈书禾又岂会听不明白——若非那女子亦是唤作绫菲,且琴音神似,自己又怎会留下与她对饮相叙?若轻易便可抛开,世间哪还有如此多的痴男怨女?当下不再多言此事,一顿闲话绕开。
苏岑因问:“前些时日你要拟的折子,可递上了?”
“递上又能如何,留中不发,倒可惜了一副好墨——”书禾说着,先便自嘲一笑,“先前我也是锋芒太过,一时倒忘了登高跌重的道理。”
“若说锋芒太过,如今谁人及得上宁亲王?”苏岑似笑非笑,“你且冷眼瞧去,宁王哪有半分藏拙之意?如此反倒得了圣上信任。再说其子宸王,又另是一套,一味做傻念痴,背后又有太后庇护——这对父子,双簧唱得正是火候。”
书禾轻笑了笑,并未接话。苏岑又道:“若依小弟愚见,如今你将折子递上,方是合了圣上的心思。”将话撂在此处,便不肯多说,只低头饮酒。
书禾不见下文,终是笑叹一声:“贤弟果真进益了!若说揣摩圣意,倒比那起混在内庭的阁臣还入木三分——不错,如今圣上正愁无人挑起事端——封疆大吏,中枢内臣,皇族外戚,若都是一团和气,还能看出什么端倪?”
“肖瓒赵昳喜静则隔岸观火,赵顼任靖舟喜动则先发制人,孰优孰劣,眼下还远远不是品评之时。”苏岑说道,“陈兄既与宁王有旧,又是宰辅门生,折子递与不递,各有说辞。”
“进退皆可,却也正是进退两难。”书禾长叹一声,“我如何不知,如今圣上有意扶植寒士与世族抗衡。若这折子递了,我便置身风口浪尖,反倒不得施展;不若再压一压,许或另有契机——”
苏岑似是有些不耐,“镇日琢磨这些,倒比舞刀弄枪还累!我宁可在兵部对着孙又京一副蠢脸,也不肯对着那些阁老翰林,日日正襟危坐,个个讳莫如深。”
书禾倒也不以为意,转而笑道:“说起这孙又京,你倒正经与他结了梁子——卞家公子年少气盛,你不拦着便罢,何苦又助他气焰。”
“你也不必笑我,”苏岑闻言,轻笑一声,“若你瞧见那覃笙,只怕也要挺身相救——”
“覃笙?”书禾似是有些意兴阑珊,“只听闻是一个覃州班子,余者倒知之不详了。”
苏岑却笑得别有深意:“虽未见过真神,我倒见过这覃笙两回——卞四正经对此女动了心思,特特往城东寻了一处宅子与她。也不必瞒你,此女生得倒也罢了,只需照着你府中那幅画儿,一比对便知。若说十分,自是有些过了;七八分相似,却是有的。”
这厢苏岑说得轻飘,那厢陈书禾已听得沉下心去——面上倒也不显,只漠然听着。
苏岑见书禾面色如常,自嘲道:“但凡小弟有陈兄三成定力,也不必被你看了笑话去。”一面说着,执杯又饮。
书禾淡淡一笑,忽道:“还有一事请教。若贤弟不便答,倒也罢了。”
苏岑兀自瞅着手中杯盏,随口道:“何事?”
书禾言语间毫无波澜,“说来也巧,前次在陵溪绮桐馆,无意间瞧见贤弟所配一件羊脂玉饰,倒有些眼缘,不知贤弟何处得来?”
“玉饰?”苏岑听他如此说,不解道,“什么玉饰?”
书禾将眼向苏岑身上略略一扫,先时暮锦赠与苏岑的羊脂白玉,堪堪挂在腰间,衬着极艳的轻红纱罗,更显莹润清透。
苏岑未作多想,直言道:“此玉是小弟的定亲信物。”一面说着,却听书禾又道:“不知贤弟大喜之日,定在何时?陈某也好早日打点一份薄礼——”
苏岑苦笑摇头:“因些琐事,还需耽搁一段时日。”说到此处,心中更觉憋闷,扬声笑道:“罢了,休要再提这些。你我再饮一杯!”
各自饮了一杯,一时间二人俱是无话。陈书禾便要作辞,抬眼却见池边一名小厮急急赶来,进了亭中,扑通一声跪下。
苏岑见是跟着书禾的人,便吩咐他起来回话。那小厮仍是跪在地下,气喘吁吁道:“外头赵大爷。。。。。。急等着大人,说是,说是西府那边的王爷不好了。。。。。。”
苏岑初时只听出他说的是书禾身边的亲信侍卫赵坤,继而才反应过来——这小厮口中的西府却是宸王府——如今赵衍统共只余两位王爷,宁亲王与宸郡王,宁王府在东,宸王府居西;陈书禾原是宁王门客,陈家下人便称两处王府为“东西二府”,以示亲厚恭谨。
书禾闻言一惊,沉声道:“什么?说仔细了!”
小厮稳了稳心气,忙又回道:“听西府的人说,先前东宫还特为派了御医来,瞧着那光景,一两日之内,竟是捱不过去了!大人出来的早,赵大爷寻了大人半日,如今就在二门上候着呢——”
事出突然,书禾即刻起身作辞,苏岑亦不虚留。书禾因道:“我先行一步,容后再叙。”
送走陈书禾,苏岑倒有些坐立难安——昨日赵暄提及认亲之事,苏岑并未一口回绝,只说考虑几日。如今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旁人只知宸王欲聘苏府之女,种种内情,却无人知悉。而赵暄随口一句“青城之约”,更令他疑窦丛生。左右为难,眼下却横生变故,真假莫辨!苏岑不禁愤然——如此花样百出,究竟有何图谋?难道自己还要奉陪到底不成?
如此一想,索性不去理会——赵暄的生死,又与自己何干?仍旧回了后苑凉亭,重命人取了酒来。
天色渐晚,霞光黯淡。苏岑独坐亭中,愈发心气浮躁,忽生一念,再难排遣。将杯盏重重搁下,吩咐仆从更衣备马,出府而去。
回头再说那阿七,与卞四作辞之后,仍旧回房照看。
蓝思正尚留在书房正厅,未敢离去,瞧见阿七进来,便上前道:“方才那位褚姑娘,医术极是高明,在下远不能及——”
阿七将他打断:“蓝大人何必过谦,褚姑娘的诊断本就与大人所言一致。现今只看殿下的造化罢——”说着又命侍女为蓝思正换上新茶。
蓝思正只得坐回座上,便听阿七在旁问道:“听闻这位褚姑娘将入东宫不久?”阿七曾听暄说过,储君自幼孱弱多病,隔年便要征召医女。
此时蓝思正兀自心乱如麻,未作多想,答道:“正是。上月忠平侯特为向太子举荐此女。”
赵瑭?阿七细想一番——当日往上陵去时,在城东遇着的不正是忠平侯赵瑭?而简容幼箴提及程远砚之时,却说程远砚与义平侯赵琛颇有交情,此间大有蹊跷。暄只说赵瑭赵琛皆是不问世事,镇日玩乐,如今看来,此二人之中,怕是恰有一人深藏不露,倒比赵暄高明些。想到此处,闲闲又问:“如此年轻,医术却如此高明,实在难得,不知侯爷如何寻来?”
蓝思正不疑有他,如实说道:“听闻此女自幼在侯爷府上差使。因东宫征选医女,便被侯爷荐了上去。”
阿七心下有了分寸。恰在此时,邱邕遣人来请蓝思正,阿七借故自去。
进来内室,因天已过午,过府探视的少了些,先时躲在偏厅不得出来的年轻女子之中,自恃得宠的几个,趁阿七不在,便聚在榻前,犹自擦眼抹泪。
赵暄府中多的便是这些主仆不分、无名无分的女子,平日里暄对她们极为优容。灵娣不敢自作主张撵了众女出去,只是带了几名侍女侍立一侧。
此时眼见阿七进来,众人不免有些怯意。阿七暗叹一声,和缓了脸色,问内中一名女子:“还未醒么?”
那女子颇带了几分受宠若惊的神色,“殿下还睡着。”说着便要起身让开。
阿七讪讪一笑,摆手叫她不必起——心知若修泽来了,必能化险为夷,稍稍放下心,不似先前那般焦灼。无意在此与众女凑做一堆,索性带了篆儿出去。
灵娣见阿七要走,赶忙跟出来,悄问:“姑娘要往何处歇息?殿下醒了,必要问的,婢子也好回禀。”
阿七心底一酸——原本近日便可走的,如今却横生祸事,倒让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想道:“并不走远,后廊上瞧瞧海棠。”
灵娣陪了笑:“姑娘也是劳累了,廊后房中亦有凉床,婢子这就叫人去收拾。”
阿七道:“不必了,我只走走。”
灵娣闻言便道:“也好。床席裀褥皆是新设,左右也是殿下的东西。篆儿好生带姑娘过去。”
阿七微微一窘,轻咳一声,带了篆儿自去。
仍去了方才与卞四相见的那处院落。进了房中,立在画屏之前,怔怔瞅了半晌。
画中仕女衣袂轻透飘逸,体态稍嫌丰腴——乃是仿前朝之风。而不知为何,内中独有一扇,画的是一名临窗抚琴的女子,与其余三扇不同,身形清瘦窈窕,衣饰端庄雅致。阿七正自不解,却听篆儿在旁轻声说道:“这是陈书禾陈大人所画。”
阿七心念微动,望着画中垂首抚琴、看不清形容的女子,轻轻一叹。
篆儿自是不知阿七因何喟叹,惑然道:“方才姑娘为何不与她们一道,留在殿下跟前?若殿下醒了,岂不记挂?”
阿七敛了心思,随口说道:“让他记挂,不好么?”
篆儿面上一红:“殿下时时记挂姑娘,自是好的。”
阿七便笑道:“这便是了——若要他心中时刻记挂,便不可时时在他跟前;叫他遍寻不着,他才念念不忘。”话是顽笑话,说到此处,反觉心酸。
篆儿仍是不解,呐呐道:“婢子不明白。。。。。。”
阿七轻笑了笑:“不明白也罢,还是糊涂些的好。”一面说着,一径往后面走。路过窗下棋案,方才那枚白子犹自搁在楸木棋盘一角,碧莹莹的好似一枚软玉。阿七伸手拈起,仍旧收在袖中,接着又闷闷坐下,虽觉倦怠,却如何睡得着——将眼瞅着画屏,倚在案角发了一回呆。
抬眼见篆儿站在旁,想她亦是守了一夜,阿七便道:“此处无人,你也坐吧。”
篆儿依言向席侧脚榻上坐了,却见阿七像男子一般斜斜倚坐,单手支颐,一臂撑在膝上——一柄素绢骨扇在她指间上下翻转,好似活了一般;再瞧面上形容,英眉秀目,神情散淡——与暄颇有几分神似。
篆儿淡了愁思,抿唇笑道:“姑娘扮男人当真俊俏的紧。婢子一时竟想不出,若照女装打扮起来,又是什么模样?”
阿七丢了折扇,讪讪一笑:“记事起就扮成男童。身边的人,大多不知我是女子。”
她曾听津州老宅的秦姑姑讲,恩主收留的幼童之中,自己来时年岁最小,尚在襁褓之中,除却三两人,众人皆不知这婴孩是个女婴。
篆儿不敢深问阿七的身世,便递上一盏茶来,轻声道:“姑娘喜欢男装么?”
“男装在外行走方便,”阿七接过,淡淡道,“女子如何能比。若由得我选,这辈子不着女装才好。”
篆儿便笑:“姑娘说笑罢了,难不成不嫁人么——”
“嫁人?”阿七眉梢一挑,“为何非要嫁人不可?”想了想又道,“即便要嫁,也不嫁给你们王爷。”
不想那篆儿却道:“这话又不像了——姑娘定会嫁给殿下的。”听来细声细语,却十分笃定。
阿七不禁将她细瞧了一瞧,道:“嫁他有什么好?每日如这般,烦也烦死了。”
篆儿竟细细叹了一口气,“姑娘不说,婢子也知道——姑娘的心思,并未十分的放在殿下身上。”
阿七一怔,只听篆儿又道:“这话原不能说,如今也不怕姑娘怪罪——当日既挑中了婢子,此生便要跟着姑娘,一心一意的替姑娘打算——殿下花在姑娘身上的心思,连下人们都瞧在眼里,姑娘却只作不知。姑娘许是洒脱惯了,遇事一味由着自己的性子,日久天长,只怕要悔的。”
阿七正正被她说中心思,又想起北上之时,暄也如此对她说过——若是离了他,终有一日会后悔——不觉微微拧了眉,吧嗒一声将茶盏搁下。
篆儿一惊,立时要跪。阿七却探手将她拦住,低声道:“无妨,你说得不错。只不过,事无两全,终有取舍。”
篆儿见她似恼非恼,又有几分恍惚,不禁壮了胆子,嗫嚅道:“姑娘真能舍了殿下?”
阿七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与这篆儿推心置腹,此时望着画屏,不知想的是自己,抑或他人,只苦笑道:“世人心中皆有执念,若为此念,性命亦可抛却,何况心仪之人?”
“那姑娘心中所念的——”篆儿一时顿住,不敢再说。
阿七带了一丝惶惑,忽而却将手指着窗外海棠花枝上一只乌嘴雀儿,轻笑道:“我同它一样,野惯了的,与你们不同——”
急雨将过,街市上一片清寂。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躲在檐下避雨的小童探头探脑张望一番,只见街口三骑快马直奔而来。
小童往墙角背光处缩了缩身子,又向肩上粗布褡裢内摸索片刻,掏出一把糖杏仁丢进口中,心下懊恼——好容易溜下山来寻着玉行,被雨浇得透湿不说,又遇着铺子关门,着实晦气!亏得方才追上那卖糖杏仁的,不然岂不白白费了我浦儿整一日的功夫?边想边将杏仁嚼得咯嘣作响,便听得三匹马缓缓在玉行门前驻下。
浦儿躲在墙角,悄悄探头打量——来人是三名男子,两人翻身下马,其中一个上前叫门。无奈门扇上叩了半晌,仍不见应门的出来。
那人便向仍坐在马背上的男子道:“公子,既是侯爷和二公子都不知程远砚去了何处,我们往这边来寻,只怕更是寻不着了——”
马背上的男子隐隐露出忧色,沉声道:“寻不着也要寻,两日之内,务必要将亓修泽找到!”
跟着的另一人便道:“不知公子何时结识了这位名医?小的从未听说过此人。如今京中的大夫,竟无一人及得上么?”
男子原地将马兜了个圈子,“罢了,先回宸王府!”一语将落,便听屋角“阿嚏——”一声,有人打了一个喷嚏。男子抬眼看时,一名随从已将浦儿一把拎了出来,口中低斥道:“哪里来的小鬼,躲在此处鬼鬼祟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