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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在榻沿,眯眼望着窗下案头一盏琉璃灯,隔了薄如蝉翼的纱帐,橘色烛火周遭莹莹泛出七彩光焰。百无聊赖,也不知过去多久,忽而外厅门扇一声轻响,不多时便听玉罗在帐外细声道:“姑娘?幼箴公主来了,只说要见姑娘——”
阿七听得后背一个激灵,立时翻身坐起,“幼箴?快带我去见她!”
玉罗闻言,便打起帐子。
阿七已急急起身,收拾衣饰。玉罗边上前服侍,边淡淡笑道:“白日里王爷倒是吩咐过,说公主与姑娘是旧识,且不知姑娘是女子,若公主寻姑娘相叙,只管扮作男装便是。”
阿七随口应着,心中本就忐忑,听了这番言语,更觉不安——暄早已料到依了幼箴的性子,一旦知悉阿七的下落,必会急着见她。如今果然连一日也等不得,暗夜出宫,直寻到府上来。
这厢还没打点妥当,院中已吵吵嚷嚷,正是幼箴;又有几名男子,应是外院的侍卫,如今怕是不敢硬拦公主,只好一路跟着进了园子;接着又听得灵娣带了篆儿小环并几名侍女,齐声在廊上请安。
阿七顾不得许多,手中系着外袍的带子,急急往外走。迎面便见幼箴自己掀了帘子进来,灵娣篆儿紧随其后,侍卫们只候在门外廊下。
打眼一望阿七,幼箴倒少见的脸上一红,当即低头望着地下,口中却恨恨道:“哼,衣衫不整的就敢出来见我!”
阿七也不与她计较,做足了样子,上前就跪。
幼箴同阿七一样高高束了头发,亦是男子装扮,此时禁不住唇角一弯,扯起阿七的袖子,“今晚你陪我往街市上瞧瞧去!”
无人敢阻,一顶软轿将二人抬出府去。季长吩咐侍卫跟着阿七,另派人出去报与赵暄。
偏偏阿七出门时点名挑了周进随行。季长心道若是由她出言相劝,只怕周进受罚一事,还有得回转——当下便叫人将周进找来。
而幼箴偷得腰牌出宫,来时只带了一名侍卫,幼箴称其“奂广”。阿七料想应是暮锦口中的内庭护卫,多打量两眼,见此人身形高瘦,面容无甚可陈,瞧不出年岁,更看不出身手底细。
阿七心知幼箴与自己逃不出此二人的手心,索性放开了玩闹一晚。当下与幼箴一合计,竟是一拍即合,命轿夫径自往盛义街而去。
话说这盛义街,街头至街尾,不过一箭地光景,却是聚集了京中十数家出了名的销金场子。“南有弦西巷,北有盛义街”,阿七身在陵溪时早有耳闻。如今这盛义街,西口便是绣红,而东头正是洗砚。
亥时将过,京中街头已无行人。独独这盛义街,仍是彩灯高悬,歌舞不息。因嫌那洗砚阁太过清寂,阿七被幼箴扯着袖子,就近一头扎进东口第二家铺子。
进去方知,此间装饰华美,人声鼎沸,竟是一座赌坊。阿七只知衍律禁赌,皇城之下更该律令森严,此时见了这堂而皇之的聚众豪赌,难免心中诧异。
幼箴瞧出阿七的心思,当即笑道:“虽说衍律禁赌,这家赌坊却有大大的来头——子时至卯时可开门迎客。”
阿七不禁讪讪称奇。
被幼箴拉着直上了三楼。楼上靠东便是一溜隔间。西侧摆了几处场子,俱是人头攒动,喧闹非常。即便外头凉风怡人,场中却个个面红耳赤、挥汗如雨。被扯着袖管满场遛了一圈,阿七总算得空躲在风口,取了折扇一顿猛扇;又深知幼箴素喜热闹,果不其然,将扇了几扇,便又被她拽进人最多的一处。
阿七自小疏于此道,当日在苏岑面前,还大大失了一回面子。此刻与幼箴挤在人群之中,眼见那幼箴掏出腰间钱袋拍在案上——好在这儿不似雁鸣,周遭多得是一掷千金的狂徒,即便整张金页子拍过去,也并不扎眼。
阿七原是冷眼旁观,可不多时就跌下脸来——这蛮女下注时豪气冲天,还当她是个中好手,哪知不一会儿就输得一塌糊涂,连阿七的钱袋也被搜刮一空。这厢阿七叫悔不迭,那厢幼箴犹自摩拳擦掌,怎奈囊中羞涩,无以为继。
阿七暗自头疼,回身扫一眼周进与奂广——那二人立在稍远处,皆是黑着一张脸。
幼箴瞧了瞧阿七——一如当日随阿七北上,沿途捅了娄子的神情,再斜斜瞅着周进,压低嗓子,咬牙不甘道:“终归不能将咱们的盘缠尽输在这里。不如先将你这侍卫抵些银钱,待我翻回本来——”
“咦?”阿七脸一垮,头疼道,“为何不押你的侍卫?”
“我的?你可知他身价多少!”幼箴满场扫了一遍,抬手指了指对面一名原本生得中规中矩,如今却赔得面露凶相的富态男子,“喏,瞧见那人髻上的珠子没,少说也值半斛!”
阿七瞧一眼那硕大南珠,再瞧一眼奂广,借着周遭的嘈杂,悄声问道,“是内庭隐卫?”
幼箴学着阿七平素的淡然语气:“呼延乌末未必能接此人十招。若说国手,也当得。”
阿七暗自兴叹,继而轻咳一声,掸了掸袖子,波澜不惊道:“怕只怕,有价无市吧——”
幼箴瞪一眼阿七,满脸忿忿,悄声道:“只我见过的,便不下百人!你说有市无市!”
阿七心下一惊。
幼箴兀自扯着阿七,絮絮与她商量将周进押做银钱。阿七被扰得无法,瞥一眼幼箴,见她腰间倒是配了两样玉饰,一白一绿,白的自是上好的西炎羊脂玉;而那绿的,虽观之通翠可喜,阿七却瞧不出门道,只管指了开口说道:“先将你这些抵了,若再输,不如收手,去别处逛逛。”
幼箴却不依:“这翠玉是刚刚向晅讨的,京中极难一见呢!”
“哦?”阿七闻言,又打量两眼,“瞧着倒像琉璃,莫不正是琉璃吧?”
幼箴见阿七不识,面露得色:“不曾见过吧?这玉单名一个“翠”字,听七。。。。。。叔说,产自西南异域,咱们这儿的人,只识青玉白玉,都不认它呢!”一面说着,解下递给阿七。
阿七接过,捏在指上细瞧,只听幼箴又道:“不如咱们稍后往城东去,七叔说城东有间翠微玉行,多的就是这种翠玉。”
阿七漫不经心道:“这么晚了,谁家玉行开门?”
“那又何妨?只管砸门便是!听晅说,这玉行老板倒是常往七叔府上去,叫什么。。。。。。程远砚!”
阿七指间一滑,险些失手将玉摔了。
幼箴却未留意,一面分神瞅着牌桌,一面絮絮道:“若说这程远砚,虽是一个玉商,晅却说他龙章凤姿,少人能及——我才不信,早想拉你去瞧瞧,世上怎会还有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男人?”
阿七眉角一抽,幼箴也觉失言,讪讪道:“我原是要拿堂兄作比方,你在眼跟前,顺口扯上你了!”
想那程远砚心思难测,既已决意借围猎之机远走,自是不能旁生枝节,被程远砚知悉行踪——阿七无暇理会别的,只忙不迭道:“玉行哪及这里有趣?快别去了,还是赢回盘缠要紧!”
一句话点醒了幼箴,却见她愤愤道:“不肯押上你的侍卫,就把衫子脱了给我!”
场中多的是输尽细软,衣装不整的赌徒。阿七又生怕幼箴惦记着玉行,好在自己男装打扮,无甚顾及,便将外衫解了递给幼箴。
幼箴亦不含糊,径自掷在案上。
坐庄的博头倒是个明眼人,早瞧出阿七这身银地暗纹纱罗成色不菲,当即吆喝众人开场。
无奈幼箴整晚背运,接二连三,将阿七周身饰物,最后连带手中折扇也尽输了去。
阿七只剩中衣中裤,呆呆杵在场边,将眼打量围聚的一干人等——三层已不见平民布衣,除了锦衣华服的浪荡纨绔,倒也有些书生打扮的——自己不觉如何,稍远处周进早已瞧不下去,几番按捺,终是走上前来,耐着性子劝道:“公子还是歇一歇再来吧。”
一语未落,腰间佩剑已被幼箴扯下,砰一声拍在案上,“再来再来!”
阿七一脸木然,心知劝阻无用,已懒怠多说,反倒安抚周进一番,打发他与奂广只管去座上吃茶。这时身侧有人轻笑一声:“二位好赌兴,不妨随在下往雅间去吧?”
阿七闻声抬起头,眼前一名年轻男子,气度倒也沉稳,似是读书人;再瞧举止装扮,又像寻常贵介公子。
见阿七打量自己,男子揖手笑道:“郁州张之焕。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除了话本子里那官运不济桃花运却颇济的尹贡生,阿七对郁州无甚印象,此时眼见周进不在近旁,便干干一笑,亦是抬手一揖,“云七,津州人氏。”
偏偏此时幼箴用周进的佩剑作抵,赢回一局,喜得回身扯住阿七,却瞧见张之焕含笑邀她二人往雅间去。
幼箴素来不惧生人,又在兴头上,当即应允。
阿七只当他口中的雅间是楼东靠窗隔间中的某一处,不成想却随他直上了赌坊顶层,沿着恁长一段走廊,徐徐向下,过了一座过街石楼,又是朱漆游廊——即便是深夜,而如此招摇过市,阿七低头扫一眼自己的素白中衣,不免讪讪。
好容易驻下,周进奂广仍是面无表情,向内探了探,无甚不妥,便各自立在门侧。阿七幼箴随张之焕进房中去。
房中布置不算十分华美,却也雅致。地上设着蒲草软席,桑木矮几,窗边一只铜制薰炉,焚了玉华合香。
而眼前这处场子,倒也少见——一方长几,其上摆了各色玉牌;席间围坐几人,皆是书生打扮,谈笑间各自择了玉牌,另有两名侍童,手执纸笔,将各人所选誊抄在册。
阿七料想这些人应是今春京城会试的举子。只因身边继沧等人素来瞧不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书生,捎带着阿七也略略存了几分心思,极少与读书人相与——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纵有经纶满腹,亦枉称男人。此时又细瞧了瞧案上几块玉牌,似是刻了称谓姓氏。正自不解,身旁幼箴已开口问道:“这是赌些什么?如何未见下注?”
张之焕笑道:“此间只做雅赌,不关钱物——若是输了,一诗一画,甚或一酒一茶,皆可作注。”
幼箴闻言,不免意兴阑珊。将要拉了阿七作辞,却见阿七俯身拈起一片玉牌,其上一个“肖”字,口中问道:“此一局,赌的是什么?”
“此局赌风月——上陵花事。”张之焕笑答。
阿七笑意浅淡,将手中玉牌轻掂了掂,“围猎尚未开始,诸位又如何得悉花落谁家?”
“赌局原本只是玩乐,较不得真。”张之焕笑道,“云兄不妨也押上一注。就比如这肖府嫡女,不知围猎过后,东床如何呢——”
话音未落,幼箴已柳眉倒竖,眼见就要发作。
张之焕轻笑一声,收了话头。
阿七见张之焕言谈举止进退有度,口中道的是风月,言下之意,却全然不在于此——因而悄悄摁下幼箴。
幼箴低声恨道:“这些人好生放肆!肖家乃皇亲贵胄,肖氏之女岂是他们可妄论的?”
阿七出言劝道:“都说了较不得真。既是出来了,何必恁大火气。”
幼箴愤愤坐下,不再言语。
阿七睨一眼幼箴,“听张兄之意,京中世家女子,没有张兄不识的了?”
张之焕闻言失笑,“生在侯门深户中的女子,在下如何得知?不过对她们的父兄,倒是多有耳闻。”
阿七便道:“若说起她们的父兄,便不是风月,乃是国事了;不巧在下对国事一窍不通,不提也罢。”一面说着,将玉牌轻轻搁下,“此一局,押在宸王爷名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