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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记得那天的天气。
铅云低垂着压过雪山和草原,像一大群巨大的黑牦牛的肚子,遥远的天边有昏黄的光透出来,仿佛是天空的缺口。空气中湿漉漉的,风把暴风雨即将到来的信息吹遍了所及之处。
我缩在军用大卡车的副驾驶位置,紧紧的扣着安全带。驾驶员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抱着方向盘跟弯来拐去的盘山军用急造土路做着斗争。这种路是推土机紧急推出来的,上面甚至还布满了推土机或者挖掘机的斗齿印子,很多路段根本没有用压路机压过,坑坑洼洼中间还间杂着棱角分明的大石头。
这些大石头猛烈的击打着前轮,尽管有液压助力,方向盘依旧剧烈的抖动着。驾驶员努力的把方向盘稳住,东风
平头军用卡车的长连杆档位把,
档是最难挂进去的,他扳了好几下都挂不进去,怒吼了一声“日你妈”,丢了方向盘双手一把搂住硬挂了进去。我被他这个动作吓得一哆嗦,赶紧跟他说,挂不进去档我给你扳档把,你可别再玩儿这招了!
驾驶员嗯了一声不说话,大幅度搂了一把方向绕开一块石头,险险的擦着悬崖壁绕回路中间来。
这里是喜马拉雅山的一条小支脉,马拉山,这里不是跟你开玩笑的地方。马拉山不长,也就百十公里的样子,但是像一把刀一样的劈入天空,毫不犹豫,干净利落。从佩枯措旁边、希夏邦马峰脚下平平坦坦的草原上看,马拉山就是近乎于绝壁的一整道悬崖,像要把天空劈成两半。马拉山本来是有公路的,一条挺不错的路,可是现在正在修,要铺上沥青。我们只好走一条刚刚推出来不久的军路。
我的祖上,据我所知至少有两个人走过这里,一个是一位名讳“克定”的老祖宗,一个是我大伯。
我知道驾驶员为什么脾气不好,天上的雨掉下来,很快路就会翻浆,烂泥会紧紧的裹住轮胎。前轮还好,后轮会不受控制的乱甩,如果甩出了路基,我们就会像一块石头一样掉下悬崖去,成为悬崖下面已经很多的白骨中间的一具。我大伯是
年代的汽车兵,他跟我讲过马拉山,他说那时候只有苏联的“嘎斯”车和美国的“道奇”车敢翻马拉山,我们国家的“解放”车还不行。
山下有很多汉家子弟的白骨,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残缺不全,早已在历史的石磨中磨成了粉末。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都不存在了。
我猜这里最早的汉家子弟的白骨,应该是王玄策的队伍里面的。他两次带着队伍深入南亚次大陆腹地,两次建立不世功勋。那就是一个汉族人频繁开挂的年代,汉族人拿着一个叫做“节”的东西到处跑,凭着一根木棍就可以让城邦低头,让军队服气。
后来也好长时间没有汉家子弟来过这里,甚至连基本盘都丢了,比如说宋朝。
再后来重新有人来,不过精气神远不如汉唐,畏畏缩缩的看了一眼就回去了。
再后来,领军的人物已经是外族,将军叫福康安,大头兵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梳着金钱鼠尾的辫子。我的祖先克定公就是其中一员。
再然后就是我们了,我跟我大伯,穿着打扮土里土气的大头兵,解放军。
驾驶员是个江苏人,星星点点的雨夹雪已经掉了下来,这是
月份,在他老家这个时候是汗流浃背的季节,热得让人头晕目眩。他打开了雨刮器,打开了车门锁,扭头对我说,“排长,车门锁打开。”
我知道他的意思,万一车辆失控,好跳车。
我解开了安全带,死死的抓住把手,防止大坑让车跳起来头撞到顶棚。前轮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撞击着深坑和石头,东风汽车公司的军用卡车虽然
档不好挂,内饰也是稀烂,收音机用不了一年就会坏,可是前桥和转向机还是非常可靠的。这么烂的路面,底盘一点问题没有,虽然不会让你舒服,不会让你享受,但是保证能够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
山那头就到处都是印度人的“塔塔”卡车了,那个车在这个路上只能看运气,所以他们喜欢在车上画尽可能多的他们的神灵。
著名的“老虎嘴”到了。
这是一个内弯角,其实没有办法修路的,是硬生生用木排垫起来的路基。路基里面是填进去的土,一旦泡了水就软得像棉絮一样,车子压上去立马就会倾斜。
这时候雨夹雪已经相当大了,雨刮器徒劳无益的来回刮着挡风玻璃,视线依然模糊。雨夹雪里面还夹杂着细细的冰雹,打得挡风玻璃噼里啪啦响,路面上已经白了。
很快路面上就会冻上一层硬硬的冰壳子,人都站不住。我想,历代从这里经过的汉家子弟,遇到这种天气的时候都会从背心里冒起一股寒意吧。驮着帐篷、给养、铺盖的军马、骡子,会开始战战兢兢,马蹄铁如果没有站踏实,就会噌的一下滑出路面。
克定公在他的笔记里写过这里。他说,刀被冻在刀鞘里根本拔不出来,靴子走一百步就要停下来用刀鞘敲掉鞋底的冰,有一匹驼帐篷的马滑倒了,一直趴在悬崖边哀鸣,没有人敢去救它,直到它越挣扎越往外滑,最终一路哀鸣着掉下了悬崖。
克定公说,“其声凄惨,连绵不绝,渐次跌落,半晌而轰然坠地,众人停步不敢前,及闻坠地乃释然尔。”
我每次经过这里都会想到克定公提到的那匹马。
模模糊糊的挡风玻璃里面已经能够看见老虎嘴那个锐角弯了,我的心开始吊起来,右手抠着车门,左手死死地拉着门把手,我可不想像那匹马一样一路嘶鸣着掉下悬崖,煎熬好一会儿才迎来自己无可奈何的死亡。
挡风玻璃里面突然冒出来一个迷彩色的人影,驾驶员赶紧一脚刹车踩住,驾驶室停止了无休无止的晃荡,视线变得清晰了一点。
那是一个士兵。他左手直直的伸着,右手打着标准的“靠边停车”的手势。他穿着
式丛林迷彩雨衣,这雨衣防得住雨,防不住风,风裹挟着雨、雪、冰雹往他脖子里灌,我摇下车窗探出头去,能清晰的看见他的裤脚在滴水。
他走到我的车窗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看到他是一个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