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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老曹河镇,有一股异常丰富的味道,雨水的清气,涤得各色棺货的木味更加浓烈,梨木,楠木,巴木,柏木,任鼻嗅再灵敏,也不尽辨。
林蓑喜欢这种气味,这是一种生与死相隔不过一道数寸木板的味道。
庄上约莫七八十户人家,一色青瓦,飞檐上还有“卍”字图案,这是中原地区不曾见过的檐饰用法,应是与庄民所从事的营生所关。虽大部分人家已残破不堪,相比起一路行来所见曹州其余庄镇,倒也不难看出曾经殷实过一段年代。
只是俱往矣。
奇怪得紧,这雨天之下,庄民本应在屋内躲雨,此刻却似遇上什么要事,家家老小倾户尽出。一把把纸伞,汇向的应是庄上最大的一户富庶院落。
林蓑随手拦住一位过路妇人,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事?”
那村妇也没心思细细打量林蓑,瞥了一眼便道:“借过则个,都要去看老官家打儿子了。”
也不等林蓑再问,一闪身又匆匆往前去了。
“打儿子?!”
林蓑暗奇:“这等百姓寻常家务事,这庄上竟空巷争看,奇怪得紧。”便也顺着人流跟了上去。
行至那富庶院子门外,人头早已里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林蓑环顾得院东墙有数株细密老松,趁无人注意,一运轻功上了树冠,寻处好视线的方位,把院内详实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百步见方院内,居中显眼处一条长凳,凳上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年青男子,周围形色人等神色各异,居首一位老翁正襟端坐,须发皆斑,年近杖乡,手中木杖捏得隐隐作响,含怒待发。
下首三两妇人跌坐地上,哭天抢地,可听见隐约几句:
“憬儿尚小,孺子可教。”
“打在儿身,痛在亲心。”
还有什么“二少爷不比大少爷,纵使考官不成,继承家业也不失光宗耀祖。”大体此类。
再下首几位长者,有的端坐不语,有的义正言辞,有的掩额摇头,有的厉声呼喝。其余村众,则更是百态尽显,多是幸灾乐祸,有戏不看非良民之色。
首座老翁右首旁,还有一座鼋驮石碑分外显眼,看碑质不过是块数年新碑,倒是纹样花式颇为精致。上刻四个大字:
“德荫一方。”
其下数行小字:“曹州官世延何年何月得封要吏,邻里戴德立此碑颂之…”云云。
林蓑观此情形,再联系这一程来路上的听闻,对这庄上动静也就猜出了大概。无非是这官家庄上的老爷望子成龙心切,希望一双儿子得登庙堂,当个父母官,最好是封妻荫子,光耀门庭。谁知大儿子已当官数载,小儿子仍未高中。当爹的恨铁不成钢,便想来一场棍棒之下出良材。这等事情,普天之下无处不有。
“看来到地方了。”
这雨中人声喧沸大约持续了一盏茶时间,忽见那老者用尽力气把手杖掷个两段,大呼一声:
“家法伺候!打!”
霎时间喧声歇止,针落可闻。四名家丁提杖走出,立于被缚青年两侧,举杖欲打。
说时迟那时快,一名衣着打扮在女眷中最为贵气的中年妇人奋力抢上前来,伏在那青年身上,咬牙道:
“老爷,你若要打憬儿,除非先把我打死!”
随后场面如同乱麻。老翁别过头去,扶额不语;余下数个妇人、长者与家丁抢作一团。
围观者倒是喧笑再起。这一出拙戏就如曹州的这场雨一般,数声隐雷,涟涟点雨。
林蓑对这等小闹无甚兴趣,仗剑披蓑这些年头,比这更拙劣的闹剧都看过多了去。他唯一有些许在意的,只有那块石碑。
“你说这家子也是够市侩的,”旁边另一棵老松上传来徐行的声音:
“这官家老二资质平平,考官本就渺茫,落榜的次数多了,正常也该得另谋出路。还有老子非得逼儿子干一样事的?”
“若是这老丈知道他家大儿子现在的样子,估计场面会更市侩吧。”
“你问一下不就知道了?他现在不是正好在你腰后的骨灰盦里?!”
“我可懒得管人家长里短的。看这老翁今日神态,再与他端上一瓮骨灰,提他大儿子自缢这桩事的话,估莫得多费上一副棺材。”林蓑趁无人注意,纵身下了树,再道:
“我看后山有一处歇脚处,今晚就拣那里将就一夜吧。明天就把事了了。”
也不怕徐行跟不上,稍稍运气提步,就消失在庄镇的青瓦间。
“我说林蓑大侠,咱下次能不能找个好点的地方过夜,起码是个梁上有好瓦遮头的地方吧。偏找这破庙,什么玩意儿?!你有天为被,有地为床就行,我可是得找个隐秘处窝身的。”
破庙庙梁之上现身一位黑色少年,身形瘦而不削,论五官仪容,如若放于市坊熙攘人流中,定如泥牛入海,绝不是会引起注意的角色。然细致打量多些时间的话,定会发现两个不同寻常之处,其一,手指白而修长,约莫长常人半寸;其二,一双眼睛熠如鹰目,与之对视,如陷长沙瀚海,眸色幽远,不知伏匿有多少思虑。
“你别在这庙里呆不就行了。你们当‘雀’的,又不是非得离我多近,唤你一声能听到就是了。”
地上的蓑衣侠客应道,一边说一边随手往梁上扔了一块干粮,自然也是被默契接住。
“我时常在想,我徐行上一世得该是闹了滔天罪孽,才需要这辈子当你这老钓鬼的‘雀’来赎罪。”
“只要你别把力气都留到贫嘴上,便不会三天两头把我跟丢了。”林蓑没好气地半躺在草堆上,用斗笠遮住半脸:“睡了。”
梁上君子嘴上不甘示弱地回道:“那也只能怨你行事不爱先打招呼。徐行徐行,走得自然是比别人慢上几步的。唉!林蓑,你不会真要睡了吧?天色还早呢。”
草堆上已传来细微鼾息。
“该死的闷葫芦。别睡太死了,白日跟在咱们屁股后面那只野猫有些本事。”徐行一口吞掉最后一口干粮,身影没入黑暗中。
“那就钓他一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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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半杆,除了打更人渐远消于街巷的击槌声,万籁俱寂。
除非凭练家子耳力,不然还真不好从这夜色里,听出庙外由远及近的悉索脚步声。
至夜色再浓些,一队人声随一阵“吱哑”车轮声渐近。
“快,快跟上!”
“后头的人,车上的遮盖都掩好,勿露出头尾来。”
用不多时,这队车马已到庙门外。
“笃”、“笃”两声敲门声后,门外传来一把古稀老者的声音:
“顾家管家,您要的东西已一应俱全,我们按书信吩咐,备下三口棺货,两口涡纹梨木,一口寻常柏木。来路上我们可是一路小心,没有尾巴跟着。”
林蓑听声,辨出这是今日官家大院闹剧上,坐在下首的老者之一。
见庙内良久没有回应。老者又叩了叩庙门:“顾管家?您到了吗?”
“不用唤了,你看这算不算到了。”
庙外树林中传来一把森冷之声,一个椭圆物事咕隆滚到老者脚下,借月光细看时,把老者惊得向后猛跌数步。
乃是一颗血淋淋首级。
几位家丁急搀起跌坐在地的老者。老者惊魂未定,战兢指向林中影子:
“你…你是何人?”
一道披蓑带笠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棺车后几丈,竹笠下半边面孔白如死物,加上一张血唇,残月微辉下甚是骇人。
老者身后闪出几人挺身护卫,带头一位虬髯刀客,面有黥纹,满身横肉,应是阅历十分丰富之人。
“在下官家护院官天举,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月下蓑客回道:“市井宵小,不配知吾名讳。”
刀客朝来人上下打量一番:“你不说我也知道,蓑衣单剑,定是孟生门门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