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雪满弓刀铁衣寒(二)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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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入城亦毫无波折。影邑地处祁衍之交、夜兰东南麓,城内各族混居,城主复姓哱勃,便是番邦小族后裔,族人自前朝归顺中土,驻守影邑已数百年。
今次苏岑率部而来,城主则亲往城外出迎。部众便在这城内休整了四五日,而早先派出的十数探骑仍无一人归来。
恰在这几日,因城门未闭,尚有极少的往来商旅出入影邑,苏岑只命驻守城门的兵士严加盘问,并未下令封城。许是由此,城中竟渐渐有流言四起——东去数千里,海眼玉镜涸竭,北祁将逢灭族之难,而这灾祸的根源,却是雪狐临世,被衍将禁于影邑。
起先营中并无人将此放在心上,苏岑亦只命人捉了城内几名散布流言者,不论衍人抑或外族,皆以妖言惑众论处。谁料又过了一日,合营兵众于城北新辟校场内操练,忽而一阵喧嚷,校场外人声愈来愈炽,竟压过了场内操练的喊杀声——阿七原本躲在校场一角,晒着日头袖着两手歪在蒲团上打盹,自是不曾看到城内众多百姓尾随城主而至的场面,正可谓摩肩接踵,群情鼎沸!
若不是冷不丁身前被什么物事一撞,只怕还睡的正沉——睁开两眼迷迷瞪瞪往校场围栏外一瞥,“吓!怎恁多的人?”再低头往怀中一瞥,鼻尖底下亮得耀眼的一蓬白毛,“。。。。。。阿喵?”
显见二喵比阿七受的惊吓更大,方才一路被众人撵了来,此刻仍惊恐莫名,前爪死死扒住她前襟,后爪不住哆嗦。
如今这硕大的一团,抱在怀中并不合宜——阿七被二喵压的十分不爽,正琢磨要拎着后颈将它丢开,却听不远处人群中发出一阵低呼,紧接着便有不少人仆倒在地,纳头而拜,口中念念有词。
本欲上前驱散人群的兵士见跪地的多是祁人,便扯过几名赵衍百姓问话,不想众人皆是听信了谣言而来——阿七这才回过神,抱起二喵冲到人群跟前,大声辩白道:“它只是我途中捡的——”
周遭乌乌央央的祷祝声连作一片,轻易便掩盖了阿七的话音,而她试着近前一步,众人便膝行退后一步,人群中又有不少妇孺孩童,有胆大的孩子被母亲抱着,竟伸手去抚白狐垂下的长尾,吓的二喵背毛炸起老高——阿七悻悻然闭了口,无人听得进她的话,众目睽睽之下,她百口难辩。
影邑的祁族百姓已将二喵误认作庇佑玉境的雪狐——阿七此刻还无暇细想其间利害,心中只是惴惴,莫非木良已身遭不测?
正因眼前这一幕而手足无措,身后苏岑已阴沉着脸色,分开众人走来——高大的身影将她与众人隔开,也一并替她挡住了头顶刺目的日光。
“怎会这样,”阿七抬起头茫然将他望着,心中怀着愧疚,“似是。。。。。。我又给你惹下了麻烦。。。。。。”
还未听到苏岑答话,便在此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却是守城兵士护送着一名探骑策马而来。及至稍近处,骑手猝然坠落马背,跪倒在苏岑身前。
苏岑一把将他扶住——来人面色苍灰,双唇干裂,一开口便咳血不止,再难吐出一字。
阿七赶忙蹲下身去,接过紧攥在此人掌中的两面幡旗。展开看时,一面黑底镶金绣四爪水龙,另一面则是青金绘就的鹰翼苍狼——旗面之上沾满尘土与尚未凝涸的鲜血。
“是宸王与坦鞑?”阿七跪坐在苏岑身侧,强压着喉中的颤音低声道,“他们距此已不远。。。。。。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无人答她,只见苏岑霍然而起,“传令诸将,中帐议事!”
阿七被再次囚起,由重兵看守。她似乎早已习惯了如此,只是这一次,她却摸不透对方的用意。
他究竟是将她当成了暗通敌营的细作?抑或只为了阻止她随意行事?阿七无从揣测,正如她亦想不明白,为何坦鞑会放弃东进转而向西,而宸王本该固守定北,为何却也偏偏来此?
这许多她未能预料之事,隐隐透着诡异。许或她离真相只不过一步之遥,却再难迈出那一步。脑中一片混沌,心底则是无尽愧悔——原本想要拼力维护之人,如今反倒一步步被自己拖着,陷入无妄之灾。
而眼下受她所累的,非但是苏岑与他的数千部众,更有这本可偏安的边地小城,与影邑满城百姓。
此时她还不知,夜兰山外,分散四处的异族部落正渐渐聚集——颁多贺的博额阿古金已使鹞鹰将“神旨”传至祁地各处,除却西炎王廷的大博额,北祁与西炎散部的祭司皆已随着部族首领纷纷来此——此前西炎与北祁诸部首领齐聚一地,距今已百多年,彼时诸部曾指神山为誓,议定西炎北祁各自以山为界,结盟百年互不进犯,而后究竟何人率先违背诺言,已是不得而知——故而今次,即便早有人看出这不过又是一场阴谋,可仍旧无一人敢公然忤逆“山神之旨”。
摇曳灯影中,蓍草与兽骨散落一案。女子伏在灯下,睡去了一般,却是在细细饮泣。过去十多年中,她从未如此哭过,如此无助。。。。。。又绝望。
明明该恨这个男人,可偏偏无法恨他,亦离不开他。
她本该有十足的把握能得到他,让他永远失去那个女人,谁知如今,她竟再也卜算不出那女子的命数!
满心的忿恨幽怨令齐儿泣不成声,却依旧不能打消去他帐中寻他的念头——而再次站在他面前,亦不过是将说过的话再道与他一遍。
许是因了这副梨花带雨的娇弱姿态,暄竟未将她推开,任由她哭倒在自己怀中。
一身冷硬的铠甲尚未卸去,还带着征场上的杀伐之气,而一个娇软柔嫩的身子却轻偎其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甜香。这花朵般柔媚的女子,他并非一次也未看在眼中。而一瞬间的心思微恍,眼尾的余光,仍瞥见帐外一晃而过的身影。
怀中女子如此冰雪聪明,觉察出他手臂微松,便轻轻抽身,转而拿起他搁在案头的佩剑,取过剑粉细细擦拭,口中轻声提醒他道:“许是西来的探报。”
停了一刻,才听他沉声命人进来。
探报极短,暄一眼扫过,便随手凑向烛火之上点燃,面上无波无澜。
“近日卜出的卦象,俱是空卦。”齐儿终是说道,“如此看,此后这段时日,正应了天命难演。即便你不信天命,可西去究竟几多凶险,你心中难道全无分寸?”
“西去之险,不在西而在东。”只见暄静静说道,“可无论如何,必作西行。”
齐儿盯着他,忽而笑道:“。。。。。。疯子!”顿了顿,忽又想起一人,“果然与她一样,非但自己荒唐,叫人也跟着行那荒唐之事!”
暄并不知她口中说的是谁,亦无意深问。
齐儿便又追问道:“此一去,你可曾想过自己有几成胜算?”既是问了,索性一问到底,“若她死了,或是不肯回来,又或是任凭你竭尽全力,她却仍旧落入旁人之手。。。。。。到那时又该如何?”
只见他似是笑了一笑,答非所问:“倘若不肯留在定洲,我会将你平安送至川东,你无需多虑。”
“不必再提这个。”齐儿带着一丝怨气别开眼去,“若要走时,我自会走,无需人送!”
齐儿不再言语,似是等他接话,而他却沉默下来。
齐儿等了许久,暗暗想着心事。抬眼再看时,只见他将手支额,阖目倚坐在案边,自顾养神。齐儿明知他醒着,可即便是醒着,他也不肯接她的话——从最初相识一直到如今,她是如何待他,可他又是如何待她!一念至此,委屈的不能自已,眼眶又微微红了,可这一回,除了感伤,终是多了一丝倦。
她到底猜不透他的心思。这些时日,定北直至江门的水陆布防皆由他亲力督办,他明明知道眼下该做何事,不该做何事——应是坐镇定北扼守江门,而绝非孤注一掷分兵西去!
“如今你的行事,愈来愈像一个人。”齐儿喃喃道,“便是公子恪。而他恰是我顶顶瞧不上的一个人。他这一生之中,值得一提的,也唯有昙英阁的一场大火。”
“即便是那场火事,”暄终于开口说道,“也实在不值一提。自以为瞒得过天下人,到头来却只瞒了他自己。”
如此评论一位先祖,语气近乎嘲讽,而此刻自他眸中透出的凌厉与倨傲,已绝不仅仅是轻慢——齐儿怔怔望着他,竟隐隐生出一丝惧意——恣意放浪是假,谦恭肃谨亦是假,莫非眼前这副面孔,才真正出自他的本心?
原本要再劝一回的话,突然觉得不必再说。“是,是我料错了。”齐儿凉凉一笑,带着些心灰意冷,“你怎会是公子恪那样的人。。。。。。”
透过窗棂望去,墨蓝天幕中稀稀落落三五粒星子,显得夜色格外寂寥。细细算来,这日恰是正月廿九——立春已过了,灯节也已过了,眼看便是二月,依旧如此的冷。
阿七虽被关着,却并非全然不知外头的事。这小小一座城池,方圆不过二里,城外喊杀震天,人在城内听得清清楚楚。就好比眼下,外头静悄悄的没了人声,她便知战事又暂且歇了一歇。
接连几日,幽酋多穆亲往城下叫阵,指名向苏岑讨要神使与雪狐,放言讨得便可罢战,如若不应,必要攻入城内,放火屠城。
苏岑却置若罔闻,只下令驻军严守,军中已颇多怨言——趁着午间与她送饭的功夫,阿七问雷英道:“苏将军还好么?”
将佐武卫引至影邑的是她,令颁多贺尾随而来的亦是她,她早已坐实了奸细的虚名——雷英一脸漠然并不应声。
“告诉苏岑,若不杀我,便放我出城让我自生自灭吧——”阿七向他道,“我已在人前许下那样的重誓,即便是死,亦不过是应了誓,绝无怨言。”
雷英仍旧置之不理。
如是三两日,阿七终于换了另一番言语,只请他备些衣物与自己换洗。
这次总算有了回应,隔日便有人送来了清水并洗漱之物。
阿七细细将自己收拾妥当,无奈头发仍是难以束起,索性只好披在身后。捎带着又将二喵摁进去洗了一回,顾不得二喵拼命挣扎,口中安抚道:“上回沾水莫不还是在潼口?如今阿喵你要随我出去唬人,还是洗干净些为好——”
一时间洗好了,便将二喵丢在一旁晾着。二喵浑身透湿甚是不爽,没精打采远远趴着不肯近前,时不时朝阿七瞥去一眼。
阿七则只管对着铜镜,因未见胭脂,便使劲将唇上咬出些血色,又擎着镜子上上下下一顿打量,自言自语:“这样紧的衣领,这样宽的腰身,可怎么好呢。。。。。。”
天将过午,仍是雷英进来与她送下饭食。
屋内到底比外头暗了许多,即便如此,一照面仍觉她似乎与往日不同,不及细想,只见阿七冲自己轻轻一笑——雷英立时别过脸去,回身便走。
阿七却开口将他叫住,笑眼望着他道:“只这一次,请将军稍晚些过来。若他不肯,便将这荷包交与他,叫他往后也不必来了。”一面说着,递上一只织锦荷包。
耳际蓦地一热,雷英木然接过荷包——走出很远才突然想起,她虽仍是一袭男装,却不曾画眉。。。。。。
窗外星子渐渐西移,她已等了许久。心中不时有些恍惚,前一刻想着,他应是不会来了,而下一刻,却又十分笃定,他必会来。
夜渐深,寒意也愈来愈重,轻易便穿透了前襟微敞的单薄中衣。紧靠着炭火也不能驱散周身的寒凉,可她仍旧不肯束紧衣袍——许或隔了太久,她已忘了该如何引诱一个男人。
她并未说谎。只这一次,她唯有这一次机会。
终于,背后门扇响起,她仿佛听见自己心底极轻的一叹,回转身,静静望向来人。
男子远远站着,神情淡漠,任由身后门扇大敞——门外值守的士兵原本要替他将门扇合上,却被他冷声制止。
阿七没有丝毫慌张,这只不过同她预想的一样。
于是她一步步走近去,心中暗道,他如此沉下脸来,真就像极了慕南罂,可惜他却不是慕南罂,他只是,自己最不愿欺骗,却不得不骗的人——如是想着,眼中不知不觉已泛起一层水光。而恰在此时,门外旋起的寒风令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噤。
她的细微举动都落入他眼中,一颗心沉了又沉,他终于反手掩上房门,开口道:“你——”
可她已将手指轻按在他唇上。
灯影下,同样的眉眼,却仿佛根本不是她。。。。。。又或者,这才是她?那个被他深藏心底许久的身影,那个次次梦回时,薄纱遮面却眉目如画的女子——他曾取下自己的青玉簪,亲手替她挽过发,也曾将指蘸酒,为她拭去唇上的胭脂。
她的手臂软软攀上他的肩头,双唇轻点在他耳际,“苏岑。。。。。。”只听她喃喃唤道,声言低软的像是叹息,又像是。。。。。。**。
他忘了来意,甚至忘了此刻身处何地——细小的舌带着微微的凉,滑向他的唇畔——他无法抵御,唯有一寸寸溃败,这一生,究竟如何才能不去与这女子纠缠?
整个人好似置身烈焰之中,许或那些祁人说得不错,被他囚住的,果真是一尾惑人心志的狐——不期然的,这狐女竟咬破了他的唇,口唇贴合处,先时的隐约凉意忽而变得明显,若他还有一丝理智,此刻便该狠狠将她推开——
深吸一口气,苏岑猛的挟起她,将她禁锢在石墙与自己双臂之间,斥责之语也随之涌至口边——可她怎肯错失这唯一的机会?
外袍下光裸的双腿紧紧攀上,好似一株妖娆的藤,而攀附之处俱是冰冷坚硬的胄甲,腰侧带銙上的尖利兽纹在她腿间留下极长一道血痕,她却全然顾不得,只牢牢缠住他,微微喘息着,缓缓舔吻他唇角的伤处——
血腥伴着一丝微麻在他唇齿间肆意翻涌,恰如此刻压抑在体内困兽般疯狂叫嚣的情欲——收紧手臂狠狠箍住她的腰肢,苏岑终于开始回吻她,带着莫名的恨意,重重吻在她的颈间。
城内外岌岌可危的险境,抑或转身便要背负的骂名,这一瞬,他统统不再去管。
可就在此时,她眼中的水气已渐渐淡去,眸光变得清冷而迷离——口中残存的迷药足以令她心神恍惚。
而迷药入血,比服食更甚——急雨般的吮吻渐渐止住,身前的男子已失了力道,只能随她一同跌落在地。
“苏岑。。。。。。”低声唤着他,她伏在他耳畔说道,“直至今日我也没能想透,当初究竟是帮了阮姐姐,还是害了她。此事由我而起,也终须我来告诉你。。。。。。阮姐姐已遁入佛门。。。。。。她本是宣王之女,赵绫菲。”
“至于我。。。。。。”摸索着解下他腰间的主将令牌,她的语气轻柔而又决绝,“不要再去寻我,不要再叫我欠下你。。。。。。往后,就当从未有过云七这个人。”
侍卫们眼看着阿七推门而出,轻带上房门,脚边还跟着那尾白狐——雷英心下微怔了怔,即刻按剑上前。
“雷校尉——”只见她手中明晃晃一面令牌,从容开口道,“烦请送我出城。”
雷英初时不为所动,却听她冷冷又道:“此情此势,不战则耻,战而无功——云七留在城内只会有损将军英名。诸位皆是将军心腹,随将军出生入死,岂能容忍日后将军为世人诋毁?况且又有令牌在此,诸位竟还不能决断么?”
如今之势敌我悬殊,贸然出战几无胜算,守于城内亦实非长计,且非常之时,军中人心难稳,而蛮族又只为求得雪狐——雷英私心向着苏岑,为防他日生变,此时虽暗怀惭意却也顺水推舟,环顾众人,而后望向阿七,抱拳道:“既有手令,公子请!”
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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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缓缓开启,一骑白马直奔而出,沿籍水向西北疾驰。
旷野间大雾弥漫,天光久久不至。许或因服食了少许迷药,阿七只觉额间愈来愈紧,而冥冥中仿佛有人引着她,一路向着夜兰而去。
心中再如何空茫,却莫名怀揣着一个念头——夜兰山北,有她要寻的人,亦有她要揭开的迷;她要去见他,去亲手揭开那谜底。
及至夜兰山下,她遇到了那位貌如天人的美艳祭司。
漫天迷雾中涉水而行,几乎无法看清马蹄下浅水中的碎石,可祭司的绣金长袍却仍如日光下一般白得耀目;稍稍走近些,只见凶桀的兀鹫与苍狼正聚拢在祭司身畔,温顺好似羔羊,颁多贺的重甲武士亦纷纷匍匐在她脚下,亲吻她雪白的曳地长袍;她身后不远处,正立着绣有赤金色骏马的王旗,骏马背上,亦生了一双青色鹰翼。
祭司将目光远远投来。
分明是自投罗网,阿七心中却无一丝畏惧,只在浅湾中停下白马,静静回望着她。
水面的雾气悄悄散去。此时才发现隔水而望,竟是祁人的王帐,祁军便汇集在北岸,兵士赶着战马向水边饮水,待他们看清了水湾正中的身影,立时有人策马奔向王帐。
很快便有一名同样穿着白色长袍的祭司赶来——阿七曾见过他,在迎娶北祁郡主之日。
如此想来,自己亦曾去过北祁。。。。。。唇边带着茫然的浅笑,阿七轻轻策动缰绳,调转了马头。
无人拦阻她。河湾两岸,众人仿佛只是等着,看这孤身带着雪狐而来的女子,究竟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