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雪满弓刀铁衣寒(一)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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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忽听她轻声道:“你说那些篝火,会是祁人还是衍国人?”
山南背阴处的雪色微微透着蓝,其上不知何时亮起零星火光。薄暮中,几架牛车正被赶进营地。
木良扫一眼山下,却未作理会,只管捉过阿七的手臂,将她背在背上——大步走出一段,才闷声道:“不是祁人。祁人不会如此扎营。”
阿七道,“是衍国人——”
“不管何人,”木良不假思索打断她道,“咱们只管小心避开便是。”顿了顿,“上山时就瞧出你不对,走不动如何不早说!”
“我怕自己说了,你又该说我是疯子,”阿七浅笑道,“明知不能还偏偏要来,累人累己。。。。。。”
说话间两人已离那营地又近了许多。阿七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亮光,二喵也竖起耳朵,鼻头翕动,拼命嗅着寒风中夹杂的烟火气——
营门在车后缓缓阖上,最后一架牛车中传来几声啼哭。押车的一众骑兵,笑容透出几分诡异。为首者翻身下马,向闻讯而来的兵士扬声问道:“将军可有归营?”
兵士便答“是”。
那人暗自冷哼一声,回身吩咐手下:“给我看好了,我不回来,谁也不许走漏了风声!”说罢丢下马缰向营中而去。
这厢木良将阿七往山脚背风处放下,嘱咐她道:“有酒肉有女人,这伙人必是粮草充足——你且藏好,千万醒着,最多一个时辰,我去碰碰运气!”说着解开二喵颈上的布绳,二喵头一个窜了出去。
看出阿七强打精神,木良临去时掏出一小袋盐巴丢给她,“将才达成心愿,就这么睡死过去,岂不冤枉!”
话不是好话,阿七却听得笑起来,望着他郑重道:“放心。”
木良面上一僵,扭头便走。
独自背靠山石而坐,周遭静的唯有穿谷而过的风声——眼前这情形仿佛格外熟悉——险境中饥寒困顿,枯等着同伴,偏偏却又十分心安,只因相信对方会如期而归。
过去许多年中,正有这样一人,从不曾对她食言,从未叫她多等过哪怕一刻——
所以她也绝不会食言。
风一阵紧似一阵,却渐渐的不再觉得如何的冷,只是心里头越发恍惚,一忽儿还能记起自己正身处雪原,一忽儿又仿佛遁入梦境回到儿时,雪原上弥散着漫天的冰屑与飞雪,梦境中则萦绕着湖畔萤虫的迷人微光——阿七向靴筒内缓缓拔出匕首,轻轻划破小臂,再撒上几粒盐巴。
痛楚驱散了些许睡意,却也驱散了令人心神向往的美梦——木良明明说她已达成所愿,可她为何依旧怅然若失?
细碎的踏雪声不期而至,令她突然警醒——只见二喵飞快的朝自己跑来,尾随之人并不是木良,却是几名骑马而来的戎装男子。
为首一人在阿七面前下马,夜色将他的银甲染作铁灰,双目冷峻,深藏在青金护额之下,原本清俊的颌,如今已满是髭须——而阿七还是忆起了他的名字,微笑道:“苏岑——”
阿七辨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冷冷开口:“是你的人,劫了营中的马?”
前一刻几乎便要跌入他怀中,此时心思骤然一紧,“是。可他绝非有意为之。他现在何处?放他去,我有银钱相抵——”
谁知苏岑却道:“此人已被关押。你以为我会放走定北的奸细?”
阿七心内一乱,贴近他身前,“既如此,我与他同路而来,莫不是要连我也一并审讯——”
不出她所料,苏岑果然答道:“不错。”
“也罢。”却见阿七凄然一叹,细声道,“我知你是这样的人。。。。。。不会怪你。”说罢支撑不住两眼一阖,人便向后仰去。
苏岑一惊,探臂将她接住——裘衣风帽自发间滑落,苏岑这才看清她毫无血色的唇颊。
心内再恼再悔,也绝不肯流露出哪怕一分——苏岑微一阖目,正要倾身将她抱起,喉头已被匕首顶住。
阿七被苏岑挡着,他背后一众人等谁也未能觉察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看似软软靠在他胸前,紧握利刃的手却如他方才那番话一般,丝毫不留情意——她的嗓音几不可闻,一字一顿:“我叫你,放了他。”
刀尖下喉结微微一颤,发出一阵轻响,继而变作低笑,接着放声大笑。
阿七被他笑得心慌意乱,只能强撑着不肯矮了气焰——许或自己已被对方看穿,她却全然辨不清对方的心思。
莫非是她忘了么?忘了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抑或是他变了?变得令她难以琢磨?
苏岑反手拿下颈间的匕首。阿七未再反抗,只因她整个人已委顿下来,言语中透出从未有过的自弃,“本以为只要去过祁山,一切便能从头来过。。。。。。是我错了。”
终究还是被苏岑带回营地。
人倦得恨不能长睡不醒,脚上却传来阵阵剧痛,叫她一刻也难阖眼。
因冻伤溃破,血浸透了厚重的靿靴,凝涸的血渍将皮肉与靴袜紧粘在一处,只能用火烤了匕首,淬过烈酒一点点剥离——由埭南而始,一路杀伐而来,两手分明早已沾满血腥,而此刻指间沾了她的血,却仍旧不能自已。
愧悔不甘痛惜的种种,交迭着碾过心口,苏岑突然开始痛恨眼前的女子,如若不是她,他这一生,本不该如此。
他原该与父辈们一样,长弓射胡月,尽饮仇寇血;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沉湎于一段情事不可自拔——正好比眼下,置身边关、兵营中帐,且明知她是敌非友,他却罔顾大义,迟迟不能决断,软弱得如同一个孩子!
恨着她,也恨着自己;看着她痛,也痛在自己身上——这痛楚叫人暗暗生出一丝绝望,仿佛今世再也寻不着出路。
少年时初尝风月,曾有教坊女告诉他,世间的女子合该有两种,其一好比醉人美酒,痛饮时酣畅,酒醒却苦不堪言;其二则似茶,初时淡然,细品才觉馥郁芬芳,同样令人沉迷。
到如今,他才知世间原来还有一种女子,非酒非茶,而是毒——摧心化骨,沾染后永世也难拔尽。
。。。。。。将最后一层棉纱缠好,只听她轻轻说道:“我不想回京中去,就让我跟着你。”
明知这话别无它意,心中还是微微一滞,先前的念头顷刻间烟消云散,苏岑听见自己木然答道:“。。。。。。好。”
这一刻应下她,仿佛早已思虑多时,容不得他迟疑,也容不得他悔。
祁地冬夜格外漫长。浅睡醒来,灯烛仍旧亮着。二喵远远蜷在帐角不肯近前,只因她身上裹了张轻暖狐皮。
苏岑坐在摇曳不定的灯影下,面前是早已走到尽头的舆图。阿七将齐儿送与自己的那幅也展开来,轻声问他道:“为何会一直走到祁山——”
苏岑却冷冷打断了她,“这话原该由我来问你。”
“关外有我要找的人,我便来了。”阿七一面说着,侧过脸静静望着苏岑,“从江门北上,一路上听到了许多事。。。。。。我早就问过你,那时你未能答我,如今再问,你也无须答——靖南我曾问你倘或有朝一日忠义不得两全,你该如何取舍;而有朝一日江山易主,这性命与名节,你又如何取舍?”
苏岑眉峰紧锁,避开她的目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不知。”阿七道,“我只是觉得,此处已深入北祁腹地,现如今这情形,你和你的人马不该再留在此处——”
不待她说完,苏岑已沉下脸来,“若想跟着我,只安心养你的伤!”说罢便大步走出营帐。
阿七独自留在帐中靠着炭火取暖。冻伤的手指经火一暖,钻心的痒。她便一直挠着,直挠到渗出血来,这才抬眼看了看走近自己身边的男子。
“是他放了我?”木良也正低头审视着她,用极低的声音问她,“你叫他如此做的?如果不是,那些看守未免也太不堪一击!”
阿七站起身,茫然道:“不是我。他不会听我的。”
只见木良一边用手背蹭去嘴角的血污,一边上前抓起她的手臂,“好,那就不管这些。走吧!”
阿七却只是立在原地。
“怎么,”木良冷了脸,道,“你要留下?”
“是。”阿七突然说道,“而且连你也要留下。你明明能想到,苏岑绝不会就这样叫你逃走,你这样走了,很可能只是死路一条!”
“你说的不错,他不会就这样放了我。”木良冷笑道,“只是我倒想看看,他的手下究竟能不能快过我。我还会回来,将你带回川东。”
阿七心中一紧:“你要去找颁多贺的人?莫非他们就在近处?”
“他们不会如此轻易便被击溃,还一路溃退至祁山脚下!”木良并未直接回答她,“这样的耻辱,从不属于幽酋多穆的部族。”
阿七只觉突然间手足又变得冰冷,扯住他的衣袖,颤抖着嗓音问他:“他们就藏匿在近处。。。。。。是不是?”
“休要问我!难道你放不下那个男人?”木良眼中流露出近乎鄙夷的神色,“你只能选一个,不论是男人,还是同伴。可我知道,你总是如此,不会选任何一方!你该庆幸自己是个女子,否则即便杀你,也不过是污了我的匕首!”
“等我回来救你,或者,就让苏岑派人将我截杀在半途!”木良说着,断然将阿七推开,俯身抓起了二喵,丝毫不理会二喵在他手中拼命挣扎,临去前冷冷对她说了最后一句,“如果它回来找你,那便是我死了。到那时请转告大公子,木良尽了全力。”
阿七跌坐在地下,全身的气力仿佛被瞬间抽空。木良说得不错,她总是如此——不知何去何从,不知该如何抉择!
心内酸楚的难以自持,眼中却掉不下一滴眼泪——终于,阿七突然爬起,冲出了帐外。
营地中很快有当值的兵士将她拦下。.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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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她喊的嗓子沙哑失声,最后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喊着:“我要见苏岑,让他来见我——”
苏岑却未再见她。
始终无人理会她,一场狼烟四起,血流成河的征战中,她就好比一片卑微的芥草,转眼便会被火焚为灰烬。过后她只记得,翌日破晓时分,队伍本该向南进发,与南去二百余里之外的另一路衍军汇合,围歼匿于祁山南麓的幽酋多穆——最终苏岑却下令原地待命。阿七问过雷英,那路衍军的主帅,姓陈名洲,靖南人,明为舒韦逊故交,实则任靖舟亲信。
战机瞬息万变,却还是远远不及庙堂之上的诡谲人心。
即使苏岑早已看穿颁多贺的诱敌之计,即使他的麾下是可与骁云骑争锋的骑军精锐,亦是于事无补。
恰如同岍越一役,苏岑并未败给敌寇,他只不过是又一次败给了同盟的暗箭,败给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权争。
到了第三日上,山南派来了信使,携一卷明黄薄绢,正是“新主”的诏书。
来使候在辕门外许久,主将闭营不见,倒有一名副将率众冲出营帐对那来使破口大骂。那副将乃是舒韦逊族弟,名舒昱。
而来使虽是个文职,倒颇有几分胆色,面对如此情势,竟也能安然静候。
自那不绝于耳的辱骂声中,阿七多少听出了来龙去脉——衍帝一病垂危,大将军任靖舟挟上拥立皇次子晅;而舒嫔怀胎七月便诞下皇三子昶,眼下与燕初元翙母子一起幽禁于青宫;宁王赵顼、宰辅肖瓒则不约而同,告病闭门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