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狻猊护额之下,目沉如水,一一扫过前排兵士——这双眼眸之中,并无出入沙场的暴戾狠决,却另有一种杀伐之气,恰如他身后的耀目白光,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文铄本是满心轻蔑,此刻却渐生不安——且不提定北大营,单单今日随自己而来的,便有五千营内两千余精兵,而他宸王却只带来区区千人千骑——他竟是未将十万虎狼之师放在眼中?这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文铄坐在马上,一时如坐针毡,仿佛招架不住了一般,终是翻身下马,单膝点地与那人见礼。

靖远侯率官员们适时走上前来,齐声道驿馆内酒食已备,请安抚使一行与文铄往馆中赴宴。

文铄虽觉意外,却见宸王只带了十数随从便欣然前往。文铄哪肯落于人后,仅吩咐三五亲卫随行,众兵士则原地候命。

往驿馆去,途中有处歇马亭,亭畔草木密生。众人路过此地,却见道旁几丛黄刺玫无风而动,待走近了,花枝后竟匿着一头小兽,长尾阔耳,青灰背毛底下,隐约露出厚厚一层白绒。

暄望见它时,却见清冷冷一对乌亮眼仁,也正静静望着自己——扈从之中有人悄然搭箭引弓,暄抬手制止,回身再看时,早已不见踪迹。

身旁一副男装打扮的齐儿打马上前,轻笑一声:“方才为何不叫人射它?”说着又侧脸盯着赵暄,“倒也奇了,此处怎会有祁地的狐?”

暄淡淡说道:“既知是祁地的狐,为何还伤它?”

齐儿却笑了笑,自顾自说道:“没瞧见么?那根本不是野地里的狐,颈上还系了半截布绳呢——”

。。。。。。放眼四处,苍茫一片,荒塬上连人影也不见。心中火急火燎,似要赶往某处去,却又想不清究竟是何处,便只能踟蹰在原地。惶惶之下,两手摸向袖间,掏出一片梨脯。将它埋入土中,眼看着嫩苗破土而出,极快的抽枝,发芽。。。。。。不多时长成参天巨木,眨眼间枝头花开花谢,坐下青色的果,须臾又压弯了枝,绿叶间琳琳琅琅,垂下的竟是一枚枚渍好的酥梨。

爬上两人多高的树桠,摘了梨脯边吃边往树下丢。二喵则蹲在底下,抬头呆呆望着。

怀中揣满梨脯,探身望着二喵哈哈大笑——稍不留神,手中攀着的树枝竟化作一条游蛇,周身闪着幽蓝冷光,窣的咬上右臂。

阿七惨呼一声,直坠下树来,惊惶中激起一身冷汗,倒也不觉得痛,只是腕上有些痒麻——睁开双目,却见缚手的软绳已被咬断,二喵正蹲在自己脸前,起劲儿嚼着自己吃剩的果脯。

不知为何,心头仍突突跳的厉害——只听院中传来一阵喧嚷,紧接着车帘被雷英掀起,向内中探了一探。

阿七背对着车门,将二喵与两手藏在胸前,佯装昏醒。

雷英未觉有异,只当阿七一时半刻也难醒,心中按捺不住,便循声往前院而去。

不过片刻功夫,简秀凤便赶了来,半道将雷英截住,责问他如何离了马车。

雷英还不知此时车内已是空无一人,只问简秀凤道:“前头出了何事?”

简秀凤便道:“嗐,今日果真是节外生枝!方才酒宴之上有人行刺,宸王右臂中了一剑,那刺客竟是一名舞姬,现已被拿住了!”

偏院,门户紧闭。成氏听了幺女沅儿一番哭诉,心内大骇,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倒,幸得婢女在旁搀住,颤声道:“你姐姐连你一个都瞒不住,又如何能瞒得住这许多人?”说着又似心痛难当,连连将手抚着心口,“阿落糊涂,清娘怎的也这样糊涂!”

说得沅儿越发哭个不住,抽抽噎噎道:“先时女儿也未听清,只知阿落与清姐姐说,她恰巧遇着一样东西,能藏在身上不叫人瞧见。。。。。。阿落早知清姐姐自从那日离了家,便一直在这驿馆里头,今日咱们不来,她也会想法子偷偷来见清姐姐,哪知偏偏咱们又来了。。。。。。”

成氏已听不下去,心中辨不出是惊是怒,只吩咐下人赶紧将次女找来。

不多时落儿到了,却比妹妹镇定许多,径自走上前来跪下。

待房中只剩她母女三人,落儿方开口轻轻说道:“难道母亲。。。。。。不想替爹爹报仇么?”

知女莫若母,成氏怔怔望着女儿,只见她满眼决然,又哪是一个豆蔻少女该有的神色?

“母亲,”落儿眸中一滴眼泪也无,悄声道,“阿落与清姐姐一心。今日清姐姐不做,总有一日,阿落也会。。。。。。姐姐只是爹爹的养女,便有此志,阿落是爹爹的嫡亲女儿,更责无旁贷!”

。。。。。。不过是个身手平平的女子,本也不该伤在她手下,怪却怪她的兵刃,轻缠指端如同舞动的灵蛇,只一瞬便撕碎了缭绕在眼前的翩翩蝶衣,亦搅乱了他的心神。

双目紧紧追着那团蓝光,浑然未觉凌面而来的杀机——薄软剑身恰好比暗藏剧毒的蛇信,极轻极快的一吐,已割裂了厚重的犀皮掩膊。

身后护卫一拥而上,暄却视若不见,若非臂间阵阵刺痛,恐怕还不能令他警醒。

数步开外,面容惨淡的女子将唇角轻轻一挑——临时起意选了这剑,只因它便于藏匿,却终究不是使惯了的兵刃,发力挥出之时,剑尾偏了足足三寸,到底不能一击得中——命该如此,女子毫不犹豫,提剑横向颈间。

可惜这次仍未如愿——腕上传来一阵剧痛,似乎能听得骨裂之声,却是斜地里飞来一只青瓷酒盏,生生将她的腕骨击碎。

喉间薄刃猝然坠地,发出“叮——”的一声幽长清音。掷出酒盏的男子眸光森冷,一步步向她走来。

本就怀着赴死之心,却不知为何此刻竟似慑服于他的逼视之下。

而他的嗓音更沉得令人心悸,“你怎会有这剑——”

她强撑着不肯示弱,咬紧牙关回瞪着他。

有人恶狠狠掰开她的下颌,只因那男人看似有些不耐,转身离去之时冷冷道了句:“要活口。”她便即刻被人塞了口,缚紧手脚拖了下去。

席末,刚定下神以为能喝喝酒听听曲的昆知县,此刻又吓的面无人色,心内叫苦不迭——馆内差人仆役皆由他细细遴选,如何竟在几个官婢身上出了纰漏?可不正是流年不利!如此想着,一张脸更是如丧考妣,哆哆嗦嗦跪行上前,伏身在地连声告罪。

此时随行医士已被传了来,正替暄除下袖甲查验剑伤。不多时便听那医士开口回话,只道伤势无碍。

“此事暂且不必声张,”只见宸王端坐席首,一面示意昆同敬起身,一面沉沉开口道,“由靖远侯随我亲审——”

天将过午。驿馆内静的有些不同寻常。

雷英与简秀凤生恐再有事端,一合计,索性亲自看着。两人背靠马车席地坐下,地下搁张矮凳,不曾摆酒,只取了些干果吃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正聊得投契,却见一队银甲护卫直奔后院而来,将成府几辆马车团团围住。

雷英与简秀凤俱是聪明人,心知必是事出有因,起身挡在马车前,面上也还波澜不惊。

便有一人隔了重重刀光剑芒,缓缓问道:“可是佐武卫越骑校尉雷英?”

“雷英见过殿下!”雷英立时单膝拜倒,无顾离心口不过寸许的刀锋,不卑不亢道,“此举究竟何意,还望殿下明示!”

只听赵暄冷冷道:“这话,本王正想问问苏将军。”言罢,不待简雷二人开口,左右已“唰唰”亮出兵刃。

简秀凤此刻也正单膝跪在地下,一见这架势,便也等不及雷英再与赵暄废话,暴跳而起,展臂拦住车门,蛮声道:“休要欺人太甚!我简某今日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亦不能有辱侯爷声名!”

雷英见简秀凤已将话挑明,索性也顺水推舟,道:“我等此行乃是奉咏川侯与苏将军之命,护送慕夫人回京——”

“慕夫人”三个字落入耳内,宸王眸中冷得几要结出霜来,轻轻吐出一句,“都给我拿下。”

离雷英最近的正是周进,那周进亦早已愤愤然按捺不住,当即一跃而上,先一个与简秀凤厮斗起来。

一顿乱战。简雷二人到底寡不敌众,眼见着车帘被人斩破,宸王便要强掳了自家侯爷的夫人去——简秀凤本已被三人缠斗的连连退避,此刻竟一声怒吼,迎着三道凌厉剑气飞扑上前,一双巨掌死死扣住两侧门板,目眦尽裂,大呼:“今日既不能为侯爷护住夫人,简某唯有以死——”

若阿七人还困在车内,想来此番必要为这简义士唏嘘一回——只可惜“以死谢罪”还不曾囫囵说出口,面对空空如也的车厢,简秀凤满腔沸血也只化成了——“啊?!”跟着整个人便呆若木鸡。

雷英也愣在当场——本以为阿七仍被牢牢捆了手脚歪在车内酣睡,又岂料他二人守的竟是空车!

好似旺火之上兜头一盆雪水,惊怒过后,暄猝然自笑——令他措手不及,她早已不是头一回!

。。。。。。眸底阴晴不定,如同齐儿手中明明灭灭的烛火。将烛台轻轻搁在案角,齐儿向案边坐下,嗔道:“怪黑的,也不知掌灯!”说着抬眼打量对面灯影下的男人,愈看唇边笑意愈深,一手托了腮,道:“我的话你总不肯信,莫再想她了,想也无用!这一回,即便将定洲掘地三尺,你也寻不着她。早替你算过,你命里原该有的人,要等到来年春日才能得见。可你细想想,明年春日里又能见着什么人?便只有肃家的那位小姐——”

暄神色漠然,被烛火映的微微眯起两眼,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只是半晌无话。

齐儿见惯了他如此,也不恼,自向腰间荷包内取出几枚灼了孔的兽骨,一一搁在案上,凝神摆弄片刻,勾唇笑道:“明日正是吉时,咱们便可起行了。我识得一条山道,能绕开乱军眼线,直达定北后营,任他们谁也料不到,你会择那条路——”

说至此处,齐儿顿了顿,本是等他来问自己究竟是何捷径,谁知却听他开口说道:“何苦这样跟着,回你父兄身边去吧。”

“谁说我苦了?”齐儿笑道,“如今我哪儿也不去。你这样说,可见待我比那位肃姑娘好些——你心里没她,却仍要娶她;而叫我走,却是心里已有了我,我说得对么?”

暄先是不置可否,笑了笑拾起案上一片兽骨,拈在指间团转一阵,才将目光慢慢落回齐儿面上。

齐儿咯咯笑着,“我欢喜还来不及,才不会走。”一面说,越发将一张俏脸抬得高了些,心中少有的生出几分忐忑——她明白自己生得虽不及两位兄长,却还算得上千里挑一的美人。

她的美,恰如初见时斜斜开在篱障下的水红木槿——他原本亦是懂花惜花之人,只可惜,如今已寥落了心境。

暄道:“那便随你。”语气冷淡的与她的兄长如出一辙。

齐儿一时失神,见他起身欲走,才忙忙的向他道:“你还未问我说的是哪条路——”

灯影模糊了他的面容,只听他轻笑一声,“何须问,唯有那一条而已。”

“总是这般全无顾忌,”齐儿自笑道,“竟还敢再走一回!你可知身为天家的人,本不该从那谷中过?我曾听说过那西南巫人的咒诀,赵衍将有三名宗室之人殒命于此,而后国灭。传言中,那断崖原有个名字,叫做‘斩龙台’——”

城南客栈。

临窗雅座。着锦佩玉的年轻公子面带笑谑,抬手轻点杯沿,闲闲道,“这坛比方才那坛略强些,勉强还得入口,满上吧——听闻早先旱时还有人往那断崖底下祈雨,可有一回灵验么?”

店小二抱了只巴掌大的酒坛,边斟酒边道:“求雨未见灵验,旁的倒真有灵验的!远的不提,且说数月前,五千营的成大将军——”

“罢!罢!”年轻公子似是不胜其烦,唰的展开手中折扇,挡在身前虚摇了两摇,“进城小半日,听了倒有七八回了!”

小二陪着笑告退,留下锦衣公子临窗独酌。

西北的酒与京中到底不同,饮过三两盏,便渐渐添了酒意。似醉非醉间,对面有人缓步踱了来,不请自坐,“卞兄,叨扰了!”

两眼微微一抬,卞四要笑不笑的向那人道:“竟是你。”

却见对面坐下个年轻后生,青布衣黑帻巾,未觉比先前消瘦,只稍黑了些,正煞有介事的与自己拱手,又唤回方才那小二,吩咐添茶加菜。

卞四哭笑不得,却也十分耐烦,待对方颇有兴致的将定洲各式特色菜肴一一点过,才轻摇折扇开口道:“小公子别来无恙?早知小公子在衍西过得这般舒泰,倒枉费了某人这段时日以来忧心如焚,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说着执起酒坛便要替她倒酒。

阿七仿佛未听懂他的话,手背将杯口一遮,一面取过桌上的茶碗,一面笑道:“此地酒烈,小弟还是饮茶。”

说话间小二已先将阿七要的茶果面点送了来,内中有几碟酥皮面饼与油糖果子。

阿七将饼一张张摞好,又拿油纸包了果子,正往随身包袱里塞,因见卞四在旁瞧着,眼角一弯,面不改色道:“出来时匆忙,盘缠也未带够,谁料他乡竟能遇着故知——”

这番话未必出自真心,阿七却也正是慌慌张张从驿馆逃出来,除了二喵,囊中空空连半枚铜板也无,城内晃了大半日,将要寻摸着行个梁上君子的手段,不成想倒碰见卞四,眼见卞四只是孤身一人,胆子便壮了些,索性上前相见。

卞四闻言,手内折扇唰的合上,鼻中轻笑一声,凉凉道:“可惜不巧,在下做不得小公子的故知。”

阿七干笑道:“这话听来倒似小弟得罪了卞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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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四将折扇向桌上吧嗒一搁,“小公子不妨与在下说说,此番又要往何处去?”

阿七心思一转,“并非什么要紧去处。如今我与旧主再无瓜葛,终归也不会再回京中去了,卞公子自可放心。”

“你虽不回京中,却拦不住少钦四处寻你。”卞四道,“实不相瞒,他已决意与青城肃家结亲,并非我卞四信你不过,只是这当口,我不得不妨。”赵暄前脚将至畅郡,他后脚便在城内客栈遇见阿七,起疑在所难免。

阿七一路被人自青潼关绑了来,又哪知赵暄领了安抚使一职,更未想到他人已在畅郡,故而向卞四道:“卞公子未免多虑了。又不是头顶生角,身上发光的,走便走了,泥牛入海一般,哪就轻易叫人寻着?再者,宸王爷与肃家千金,正可谓佳偶天成,我岂会再回去毁人姻缘!”

卞四闻言,暂将疑惑丢开,凝神望了望阿七,却见她一脸坦然,倒瞧不出感伤怨忿——不禁拧眉道:“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岂是长计?他舍不下你,你也未必放的下他。你与他这般,又是何苦!身为女子,终归还是要嫁人,既不肯嫁与咏川侯,倒不若回去——少钦娶了旁人,亦不会苛待你。”顿了顿,又道,“连我这局外人都能瞧出他对你的心思,难道你竟不知?你这种女子,着实少见。”

无论心做何想,面上却浮着一层薄笑——只见阿七说道:“云七本就是个做戏的人,待回了京中,卞公子不妨将此话转告他,先前种种,叫他万勿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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